惠子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脱光衣服的她显得更美了。只是她的左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像一条盘旋的大龙,看得我触目惊心。
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然后大大方方地擎起胳膊来给我看:“十岁那年的大火烧的,那年我失去了父母。”
她的语气太过于轻描淡写,以至于让我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她的经历。我没再说话,她倒笑了起来,“都过去这么久啦,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事呢。”
她或许比我想象的经历还要多,虽然我还想问一句,你跟我老公是何时遇见,又是为何分开,但她若不主动说,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我的目光还是会不小心触及她的伤疤,丑陋、不堪却格外美丽。世界上不会有完美的事物,但缺憾有时候却是另一种完美。
她一边玩着水,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跟我说:“我前三十几年的人生啊一直都是生存,你说我作为一个孤儿生存得多么艰难,最困难的那次我卖了身。他虽然跟我上了床,但他是极度厌恶我的,那样的一种眼神我现在还记得。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凭什么瞧不起别人呢,每个人都需要活下去啊。”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的一切,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姗姗来迟,不知道对她还有没有肆虐的威力。我看着她下颚和颈部的线条柔软而又动人,屋内的光线有些暗,潮湿的水汽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你现在很好。”
“可是我现在已然没有了生育的能力,你知道爱一个人多希望给他生个孩子。”屋内的灯光又暗了些,打扫卫生的阿姨不小心从小车里掉出了东西,发出的响声仿若灵魂落地的声音。
而我和她的对白突然变得冗长,她虽然依旧是一脸的安详,可是我隐约看见她的眼睛,宛如两颗宝石,虽被好好雕刻,却散神于天际。
8
泡完温泉后我一个人回到了酒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想起我这么多年走过的路,经历过的总总,那些时光具化的记忆,年少时的期盼和憧憬,后来的矫情和不堪,以及此刻的渐渐平和和希望,总会成为再也无法重来的过去。
恨也好,爱也罢,都会这样不疾不徐地过去。
在惠子面前,我也能心平气和地讲出我不那么幸福的婚姻了。可是我知道,就算我与她讲再多,她与我说再多,自是无用。路和风景都是自己亲自去看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冷暖自知。
但我发现,我更加欣赏惠子了。一个知道生活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时间过得真快,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以往这个时间都是我最忙的时候,忙里忙外,却每每都做不到公公婆婆心里去。
而现在,呵,真是清闲。
我翻了翻手头的书,这页上谈到了逃避,而逃避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只有内心真的目视一切却无万物,才能真的空而满溢,凡事无畏波澜。身体的离开永远都是短暂的,而内心才是我们抵达的唯一渡口。
不是很理解,枯燥的文字也看不下去了,于是我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裹在身上,像惠子那般。然后拉开推拉门,走到露天阳台上,将自己置身在寒凉的冬风里,倒不是特别冷。
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
过了会,门铃突然响了,可是我好像也没订餐。怀着狐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我的老公。
他穿一件大衣,两手空空,像是风尘仆仆地赶来。“你怎么来了。”我下意识地问道。
“我怎么不能来。”我没请他进来,他却自己进来了,简单地环顾下四周后,站在了客厅中央。
然后一脸好笑地问我:“你不是学习交流吗,学习什么,交流什么,说来我听听啊。”
我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给他倒着茶水,也不看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学习什么是生活。”话音刚落,最后一滴水也恰巧进了杯里。
他脱了大衣,坐在我的对面,接过了我递给他的水。
“撇家弃子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他目光犀利地看着我,我突然想他在商场上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所以此刻,我是他谈判的那个人?
我反问他,“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离开?”
“那你闹够了吗?我的耐心没有那么多。”他说完后,喝了一口我为他泡的茶水。
“嗯,差不多了,不过走之前我要去见个朋友。”
9
收拾好行李,还没来得及去找惠子,却提前收到了她的信息,她陪她爱人回老家了,她说回来再聚。我回了句好,一路顺风,倒也没跟她说我要回去的事。
老公接过我的行李,问了一句:“怎么带这么多书?”
“看啊,走吧。”然后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身材保持得还不错,穿着大衣还算有型,平整的衣服上没有丝毫的褶皱。
可是我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哀,一直以来,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拥抱而已。为了这个拥抱,我跟一个男人结婚、生子、变成黄脸婆、忍气吞声,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得到那个拥抱。我现在想要的还是一个拥抱。
回去之后我有些微微地不适应,总是晃神地想起惠子的那座城市,想起惠子。我想起惠子教给我的许多。
作为一个女人,首先要自己尊重自己,如果连自我都失去了,那还指望谁爱自己。就像惠子那样,当初她的爱人答应和她在一起,她经历了多少闲言碎语,所有人都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不配得到爱情,不配得到爱人。
可是她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场性爱,那么多场和不同男人的性爱,她依然是处女。她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她不属于任何男人。处女指的是一位完整的女人,真诚做自己的女人,而惠子就是阿芙罗狄忒女神,她值得最好的爱。
我待在她身边的那些天里,有莫名的安心的感觉,我被她接纳和包容,让我觉得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我也想像她那样,做一个尊重、爱护自己的女人,只有我爱护自己了,我才值得被爱护,我有我的思想,有我的圈子,我要真诚地做我自己。
而这个家,我已决心离开,等女儿再大些。
“你今年买新衣服了吗?我陪你去买新衣服吧。”老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旁,身穿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我还能闻见被熨斗烫过后特殊的清爽气味。
“嗯,好啊。”面对他,我变得十分坦然,不再恨不再厌恶。
所以当我们逛商场时,我以为我们一直都是相爱的。如果人生真的可以这样自己制造幻觉,自己相信。
我不是原谅了他,而是觉得,他与我再没关系,我也不想再拿他的劣迹斑斑来惩罚我自己。
10
惠子年后想顺道来我家做客,说带了些特产,我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请她来家里,能不能让她与我老公见面。
都已经过去了十年,所以值得原谅的不值得被原谅的都会被原谅吧,所有值得忘记的不值得被忘记的也都会被忘记吧。
“好啊,欢迎你来。”我痛痛快快地给了答复。
我们见面那天,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我带着她逛了逛我们的家,她开玩笑道:“没想到你还是有钱人家的太太。”
而她与我老公也在家碰面了,奇怪的是,他俩好像不认识,一切的行为和表现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老公甚至还说了一句:“你也叫惠子啊?”
“是啊,我叫李惠子,有点像日本名字哈。”
“哈哈,那些日子多谢你对静怡的照顾了。”
“没有没有,应该的。”他们的对话也找不到丝毫的问题,是他们伪装得好,还是因为真的不认识呢,莫非是重名?
惠子在家中住了一晚,我几次欲开口却又缄默,真假好像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她十分喜欢我的女儿,我想以后有机会可以让小女认她为干妈。
年后,学校有调动的名额,我决定去郊区的一所学校,条件不如市里好,但好在离家不是很近,中午不用回家吃饭了。
我没跟老公商量,而是自己做了决定。晚上,只是用陈述语气跟他说了一句,“年后我调到郊区了。”
“谁给你调的。”
“我自己愿意的。”
“好,既然你喜欢的话。”
破天荒的,他没再说什么,或许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我的改变。现在的我们互相尊重,看起来比以前更恩爱了,却只有彼此心里清楚,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
11
又几年女儿上高中了,住校。某一晚,她竟在电话里对我说:“妈妈,你和爸爸离婚吧。”
听到之后我讶异了,我和她父亲明明隐藏得很好,她又是为何知道。
“你说什么呢,我们俩好着呢,离什么婚啊。”
“妈妈,你不用瞒我了,我老早就知道了。我现在长大了,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也不要让我成为你的后顾之忧。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为了我已经付出太多了,妈妈,我希望你幸福。”
电话那头的女儿说了很多,听到最后我哽咽得不能自已,好像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的小娃娃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明白这么多,更感动她的理解和对我的爱。
和老公离婚拖得时间很长,他一直不同意,他甚至放言,只要我不离婚,他什么条件都答应我。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只想离婚。”
婆婆和公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两个老人好像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我别过头去,有些不忍。
后来又一想,算了,反正有的是些小姑娘想给他生孩子,我把位子让出来,多好的一件事。
女儿上大学那年我们离婚了,女儿考得不错,上了所重点大学,选择大学的时候,她选择了惠子所在的城市。
那时,惠子已经是她的干妈了。我和她父亲一同送她去上学,她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起来很兴奋。
我突然就想起来她小时啃西瓜的样子,黑色的瓜子黏在她小小的手背上,满嘴红色的瓜瓤,逗得我开心地笑。
而这么多年了,女儿长大了,高了漂亮了,只是眼神还没有换。我看着她的双眸,明珠般光亮的瞳孔,好像黄粉色的温柔,为了那双眼睛,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用一切去换。
一切就这样安定下来,生活再也没什么心事,我决定去山区支教。
女儿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时间不长,但总会打。
那日去山区时,好多人在村头迎接我,我从来没受过如此的重视,孩子们看起来尤为高兴,“我们有老师了,我们有老师了。”他们高兴地嚷嚷着。
条件很差,连桌椅都凑不齐,也没有像样的黑板,我的住所也十分破旧,但我不怕吃苦,尤其是看见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
他……
还打电话来。现在我们竟像老朋友一般,我絮絮叨叨说了这里的条件,然后最后又说了一句,“但我在这里挺开心的。”
“好,开心就好。”将近五十岁了,第一次感觉到这种被他无限包容的感觉,像被他真正拥抱一样。
那时我正仰头望着天空,天空很蓝,几朵白云随意挂在天际,偶有飞鸟掠过,轻暖的风梳理着我的发。
我们无论多大年纪,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用心去生活总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一环。我们可以没有了好看的容貌,可以没有了细腻的皮肤,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自己的心,那颗好好爱自己爱生活的心。
12
他来看我。带来崭新的桌椅和教学器材,我推开教室门的那一刻,满满的都是惊喜,孩子们都开心地叫他叔叔,然后围在他的身旁。
我也站在他的旁边,围巾被风吹起来,头发一会儿盖了脸,一会儿又遮了额,但我嘴角一直带着笑。
而我在这里,见到了真正的惠子,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务农。她老公是藏族人,有满脸的络腮胡,微胖,对惠子和孩子极好。
我们见时,只是互相地笑,心照不宣。所有的回忆、故事、怀念都不如过好当下来得更重要些。
以后,我也许会继续留在这,住在这个有院子的小房子里,半亩见方,白粉低墙;也许会回去和他复婚;也许会到女儿生活的那座城市;也许……
谁知道呢,但我知道无论是哪条路都会很不错。
从今往后我也是生活的英雄,自己的英雄,看清生活,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