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80-90年代,那时的金庸小说,尚且是被老师和家长们深恶痛绝的“武打书”,报刊上长篇累牍批判为毒害青少年的“精神鸦片”。
21世纪后,随着读金庸小说、看金庸影视剧长大的新一代读者们,逐渐成为了社会精英,掌握了主流话语权;这些作品也真正登堂入室,被认可为雅俗共赏的当代名著;伴随着金庸小说和影视剧的传播,“有华人的地区,必有金庸”,男女主角和故事剧情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甚至成为了中国现代通俗文化的著名商标。
时至今日,金庸先生被公认为当代文学界一代宗师、而不止是个著名武侠小说作者,这一点已经很少有人质疑了。
金庸(年轻):
金庸(老年):
然而非常可惜的一点是,金庸作品成也武侠、败亦武侠,也正是武侠小说这一特殊载体的桎梏,让金庸至今尚未获得与其创作能力和受欢迎程度真正相符合的文坛地位。
为什么莫言已经成为了中国诺贝尔文学奖第一人,为什么村上春树年年陪跑诺贝尔奖都是得奖大热门,而作品知名度和影响力更胜他们的金庸,每次评选诺贝尔奖时却悄然无声?甚至多少理智的铁杆金庸小说迷,也不认为金庸有资格得奖?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武侠小说】太过市井大众化、太过“下里巴人”,本身和文学象牙塔中那些专家学者们崇尚的“阳春白雪”,根本就南辕北辙。
(一)武侠小说的本质:代入主角特权的幻想。
武侠小说这一载体本身,包括它后来的变种,如今天网络上汗牛充栋的仙侠小说,修真小说,玄幻小说,其实就是为了满足人们在现实中不可能得到的特权欲望而存在的。
所以读者在阅读中,会自然而然的把自己代入主角,也正是这系列小说的写作目的。
而武侠小说的主角,作为读者代入的化身,往往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有着种种特权,这种特权表现为强大的武力。武力达到一定程度,就有了权力和优越感。这使主角区别于普通平民,而拥有超越社会规范的随心所欲的特权。
这种特权有时候以正派人物行侠仗义为掩饰来获得合理性,有时则表现为反派人物赤裸裸的恶行,诸如偷窃、抢劫、甚至对女性凌辱等等。侠者:以武犯禁,不容国法!
因此,人们在代入主角的时候,自然而然会以为自己所向往的是行侠仗义,然而内心深处真正羡慕的,却是主角“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无法无天;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潇洒自由。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侠客行》
金庸小说作为武侠小说最优秀代表和集大成者,这点亦不能免俗。它一样有着很根深蒂固的精英主义思想,可以说整个书中世界都是围绕着男女主人公几个人而转动的。
甚至可以说,只把重要角色哪怕是重要反面角色当人看,完全无视此外的大众,而仅仅将他们当做布景板,『强者为尊』的精英思维是写在骨子里的。
如殷素素杀尽龙门镖局几十口,武当七侠却打算“多行善举”来帮她赎罪;胡斐明知是袁紫衣阻止自己杀凤天南、间接害死了钟氏一家,还对她迷恋至深;
萧峰面对养父母乔三槐夫妇之死,只说一句「算在我头上,却也不枉了」;杨过拿守城小兵当替死鬼;韦小宝更是个迷奸多名少女、贪污受贿无数的五毒俱全;
令狐冲和臭名昭著的淫贼田伯光、滥杀无辜的桃谷六仙结交为好友,甚至对好吃人肉的漠北双熊,也能和他们一起喝酒,加入同伙;
即使是最尊敬礼法、最循规蹈矩的郭靖,在自己腰缠万贯的前提下,非要偷农家的鸡烤了吃,砸烂人家的店铺;黄蓉割财主婆的耳朵,他也拍手叫好,这哪一条符合古往今来各朝的律法?
更不说萧远山和谢逊这样杀人如麻的凶徒,只因是男主角的生父和养父,在男主角萧峰和张无忌的武力威慑下,居然能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成了武林众人口中的“萧老英雄”和“谢大侠”。
叶二娘这种每天害死一个婴孩,持续行恶多年的恶魔,只因是男主角虚竹的母亲,为情夫殉死后居然也得到一个旁白“义烈”的评价,而其种种丧心病狂恶行,更直接揭过不提了。
“无恶不作”叶二娘:
说到底,行侠仗义只是温情脉脉的伪装,弱肉强食才是小说世界的真正本来面目,一切全看和主角阵营的关系如何。
一千个一万个被田伯光侵害过的少女的清白、与她们之后必将面对的悲惨境遇,大约也不及田大好汉请主角令狐冲喝的一缸酒重要。可是假如桃谷六侠当真撕了师娘,假如田伯光凌辱了小师妹,令狐大侠是否还有和他们称兄道弟、推杯置盏的兴趣呢?
采花大盗田伯光:
即使是那些作恶多端的重要反面角色,如李莫愁、梅超风、欧阳锋、金轮法王等,临死前也可以获得作者的悲悯,而死在他们手里的万千没有名姓的大众;无数个甚至连出场机会都没有、就被无辜枉杀与侵害的芸芸众生,又当真有多少大侠高手,愿意去替他们伸张正义呢?
历史上的人类社会,之所以奴隶社会变为封建社会、封建社会变为资本社会,从来并不是奴隶主、封建贵族和资本家们的大慈大悲;而是高帅富们发现唯有保障草民的权益,才能更好地保障高帅富们的权益本身。
当奴隶变成农奴,农奴变成自耕农,奴工变成流水线工人后,随着被压迫者待遇的提高,生产效率和为剥削者创造的财富反而大幅度提高了。所以高帅富们才会选择改善草民的少部分待遇,让渡少部分权益。
所谓道德,仅仅就是这样一种长期博弈中的最优选择;所谓文明,仅仅就是这样一个从零和博弈向双赢合作演进的过程。一切正面的价值,其背后隐含的逻辑,其实是极其功利的。
不幸的是,在武侠世界中,如真实历史中多数奴隶对少数奴隶主、多数农奴对少数贵族这样“威慑能力的平衡”,恰恰是最不可能实现的条件。
即使是在金庸小说这种的中低武世界,强势个体的武力压制,也可以视那些没有“武功”这种特权的大众如无物,如黄蓉对郭靖的说法:「十人、百人,你也不放在心上。」
因此,当武侠世界的拥有武功特权的高帅富们发现,即使不必去保障草民的利益,自己的权益也丝毫无损时,他们的理性选择,必然是进行必胜和零的博弈。就如同历史上,以铁木真为代表的草原帝国,开动了人类史上最强悍的杀人机器那样。在武侠世界:弱者,毫无人权。
(二)主角的各种金手指,成年人的童话。
金庸的作品,本质还是让读者有充分代入感的娱乐小说,所以他笔下的主角真正面对两难困境时,作者一定会费尽心机,替他们开金手指解决难题。
如华筝愚蠢告密、间接害死郭母李萍,无颜面对郭靖,自行远走,就终于解决了郭靖如何能在不违背道义的前提下,和黄蓉缔结鸳盟的道德难题;
如为了让绝情谷抢婚正当化,就特意把公孙止写成个行事无下限的卑鄙小人,可反过来假设,如果公孙公主确实是个仰慕龙女的端方君子,得其允诺成婚后,满心希冀地操办婚礼,难道杨少侠就真的会含泪祝福他们,默默退出么?
绝情谷主:公孙止
如任我行朝阳峰自爆,岳不群杀死二恒山定,周芷若荒岛上不杀仇人兼头号威胁赵敏、却非要害死殷离,主角的情敌如宋青书、林平之、慕容复、汪啸风、刘一舟、郑克塽们,随着情节推进,一个一个被无下限黑化……
一个正直光明的骑士,在种种邪恶与愚蠢的敌人的自觉不自觉非间接下,终于实现了正义与伟大,这是今天信息爆炸时代,饱受网络熏陶的十岁小孩子都哄骗不了的童话。
那些不必面对道德难题,或被作者开各种金手指解决,而不必行使必要之恶,浑身沾满血污,就能如愿战胜大魔王的主角们,本身就带着相当程度的假大空。
所谓“成年人的童话”这个评价,一点也没冤枉了金庸。
(三)虐主情节的本质,先抑而后扬
金庸小说的最早发行方式,是在报刊连载,通过吸引读者观看,来为报纸吸引订阅;因此和今天在网络书站的那些网络小说一样,也和近几年风行网络的自媒体一样,首先都是博取读者喜爱,赚取经济利益,而不是如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完全不计名利得失的真正文学创作。
金庸小说比今天网络的YY小白小说高明之处,在于讲故事打动读者的能力远胜于它们,所以可以大胆安排诸如龙女失贞、阿朱身死、段誉韦小宝苦追女不成之类的“虐主”剧情,
而今天的网络连载写手们如敢安排类似段落,毫无疑问,肯定会被惯坏了的广大读者们大骂“虐主”而下架,并直接将作者拉入黑名单。
但金庸小说设置这些“虐主情节”本身,其实就是为了让读者更加对男女主角的命运牵肠挂肚,吊读者胃口的。另一位武侠宗匠梁羽生先生在上世纪60年代就已经批评过,既然《神雕侠侣》后续剧情中,小龙女并没有产下私生子、杨过对此事也毫无任何纠结和情绪波动,那这段令所有人不快的剧情,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存在?
小龙女误以为是杨过:
像杨过三枚金针襄阳贺寿、张无忌光明顶退六大派、令狐冲出梅庄后神剑扬威、萧峰辽国平乱金戈荡寇这些段落为什么深入人心?就是因为小说在前期疯狂虐主,“先抑后扬”的手法玩到了极致,巧妙地调动了读者情绪,让读者遂觉此前压抑之情但觉一扫而空,大舒心胸块垒,自然交口称赞不绝了。
杨过襄阳贺寿,燃放【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的烟花:
张无忌光明顶力退六大派:
萧峰辽国平乱,金戈荡寇:
(四)通俗文学的本质,限定了金庸小说的艺术价值
当然,这也并非对金庸先生的苛责。毕竟金庸小说本身可归入通俗文艺这一大类,而通俗文艺无论影视戏剧小说,从《哈利·波特》到好莱坞大片,作为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表现形式,首先突出主角都是必然的创作原则。
最典型一书如《神雕侠侣》,其实就故事脉络和情节设定而言,改名为《神雕大侠杨过传奇》这样俗之又俗的名字,也同样贴合;对其余人物如对二武兄弟、耶律齐等人的潦草处理和漫不经心,几乎到了违反小说逻辑的程度。因此不少金庸论者都深深地不以为然,但喜欢《神雕》和主角杨过之读者观众的绝对人数,却足以将这种不以为然撕成粉碎。
在众多文艺批评家眼中,《神雕侠侣》文学价值不如后来的《飞狐》《倚天》,更难比《笑傲》《天龙》《鹿鼎》,又不像《射雕》这样,是对金庸意义巨大的一举成名之作;
可是在香港历年的统计结果,《神雕侠侣》都是读者投票最受欢迎的一部金庸小说,包括金庸的好友古龙、倪匡等通俗小说大师,也无不将之列为自己最喜欢的金庸小说。
1984年刘德华版本的《神雕侠侣》,也是载入香港电视剧史、影响力名列前几名的电视剧,受观众好评程度一直都高居所有金庸剧之首。(只是这部剧没有和83版《射雕》、95版《神雕》那样被内地引进,因此在内地观众的评价才大大被低估。)
1984年,刘德华、陈玉莲版的《神雕侠侣》
这是因为通俗文艺本身,已经不止是作者个人写作的产物,而更多是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观众读者心理妥协的结果。不是金庸“刻意突出”杨过,而是广大读者需要金庸“突出”杨过。
正如当年金庸让杨过跳崖,和16年后不老不死的小龙女重逢,此情节过于荒诞离奇,激起了文艺批评家众怒,迄今仍有多少金庸论者广为诟病,偏偏古龙大声叫好。这正是古龙自己身为商业写作达人,内心深处明白金庸的不得已之处,为之感同身受的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