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病号服,周身再没有平常的戾气,那摄人心魄的眼睛阖上后便只是俊逸非凡的普通男子。垃圾桶里是带血的纱布,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右手却紧紧护着那只眼熟的锦盒,拢在胸口。
她冲动地伸出手去,到底是重伤,她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拿到了盒子,她想起那时他哄她打开盒子时眼里眉梢朗润的笑,心里一拧,竟像含了黄连在嘴里,苦涩难捺。
果然是一绺头发!色泽质地证实了主人无疑是她。
她掩住哭声,生怕惊醒他,贺少康说,“那三年,司令手中最常抚着的不是配枪,而是那只盒子,旁人只以为他纯孝,感念父恩,只有我知,他会拥着盒子失眠,醉了会把那物件狠狠掼在地上,但旋即又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扑下去捡……”
她的眼里又泛起汹涌的泪意,她颤抖着手想去抚平他的额头。这一抚,却令他真的舒展开来,唇里甚至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忽地,他的眉头又紧了起来,一定是梦,他又做这样的梦了吗?不!不要!他不要这样的美梦,梦醒时他的心会被摔在地上,碎成一地齑粉,鲜血淋漓,痛至百骸。
他的眼睛霍然睁开,在看到她的瞬间那眼里凌厉的烈焰却突然柔了下来,似挟了新鲜的阳光。
死生之间,恨意就淡了。那时他仰头看高墙倒下来,他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也要不起,意识模糊之际,脑子里只一个声音叫嚣,作践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权当他疯了!他就是要她!哪怕她恨透了他那又怎样?!只要能看着她,足矣!
他不敢开口,只静静瞧着她。
她穿了偏襟的团花旗袍,越发衬得肤如凝脂,鬓间有几缕碎发垂在耳际,当真是美不胜收。
她却不期红了一张芙面。
他心里突然一紧,如同久旱却降了一场绵长的大雨,她这样的情态,他何曾有幸见过?
印象中她很少对他笑,表情总是清冷,直冷到他骨子里去,而这样面红耳赤的样子他更是见所未见。
瑰丽的晚霞染透了晚天,郁秋娓娓道来。
林鹤唳听完却只是沉默,那样漆黑深沉的眸子没有丝毫外露的心绪。
郁秋心生了怯意,一方帕子被她在手里绞来绞去,脖子背心都闷出了涔涔的汗,褥衫浸了汗紧紧捆在身上,如同一件铁衣,箍得人窒息。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郁秋心生了枝枝蔓蔓的绝望和颓败。她灰心地垂下头去,他那样不凡的人物,怎会是她郁秋召之即来的角色?她怎会这样高估自己?他曾经伤透了心,寒透了心,被她一刀刀割得满身鲜血,她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可现在,他不爱她了,她如何再有恃无恐地等他一句喜欢。
她吃力一笑,眼中泛起水汽,来不及了,她掩面,到底是来不及了。
“我想喝水。”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怔住,表情惘然。
他又重复了一遍,“喝——水。”
她这才惊觉失神,忙拢了袖子去取茶杯。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林鹤唳拉得她脚下趔趄,差点栽在病床上,另一手却已经闪电般扯开她的袖口。
一只碧绿幽然的镯子静静躺在她皓白的腕子上。
郁秋赶紧收手,一抬头却撞进他含笑的眼里。
四目相对,千万冰山似乎在眼里塌陷、溶解,无需更多语言,只这一眼,已是心照不宣。
她赌气,“只不过是学着修玉器,好歹是门手艺。”表情却漏了笑意。
林鹤唳眼里分明是戏谑和促狭,“生了孩子我再教你骑马,英文和钢琴,样样都是手艺。”
郁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诧不已。
他哈哈大笑,“别以为我不在家,你的一切我都洞悉。”
羞愤几乎将她淹没,她脸上又是一红,“渴死你!”凌乱地抛下空杯子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去,背后朗朗的笑声却追出她好远好远。
天边赤霞又潋滟了几分,或红或橙的色彩糅合在一起,旖旎成一片瑰丽绝景,林鹤唳忽地想起花园里次第绽开的花儿,芍药,杜鹃,海棠,连翘,金盏……那样的七彩斑斓不过是痴迷她时为她而栽,他征战杀伐,怎会沉溺这些莺莺燕燕?
她曾以为他流连百花,但她不知,姹紫嫣红皆开遍,他钟爱的,不过就那一珠百合而已。
信手拈来花几许,自此暗香甲中留。
因为独有她,才是他铠甲中那萦绕不去的疏影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