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颤抖地指了指碎在地上的那支镯,眼神里已是一片寂灭,“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她的心狠狠一颤,却像孤注一掷一般,咬牙说:“我知道。”
他蓦地扬起手,她本能地捂住脸,以为他要打她,他冷声一笑,眼眸里是再溅不出一丝火星的冰冷死灰。
他伸手,“你将那装镯的锦盒还给我,那是我父亲为我母亲亲手做的。”
他垂下眼去,用尽毕生力气,“我们离婚吧。”
6
花圃里的桃花开成了百合,百合变成了菊花,菊花谢了又是一树落落的荆叶梅。时间如水,划过了人的手掌,凝成了冗长岁月里微乎其微的叹息。
郁秋在堰城已经三年。
当时她孑然来到堰城,只能重操旧业,期间唱过杜丽娘、祝英台,扮过蝴蝶梦,窦娥冤。她在一方戏台上碾过了三年的光景,百里外林鹤唳的名头却是更加显赫,姑娘们红着脸碎碎念完他的英明神武,总会提到他“不知好歹”的前妻,也总会捂着嘴娇俏地惊呼,“邱姐姐跟她好像!”
当年的报纸一版再版,哪个小姑娘手上没有一张旧报纸供闲时瞻仰那冷峻将军一番,但她们绝不相信那般人物的娇妻会是与她们一起挤在阴冷鸽子笼里清瘦的邱姐姐。更何况,那林太太有极其凄婉的名字——郁秋,姐姐的“邱秋”与之相比,到底寡淡了些。
堰城邵家长孙的满月酒,阵仗极大。
郁秋在后台穿戴,绍芝蹿进来,收势不及撞在桌上疼得龇牙咧嘴,顾不得揉一下气喘吁吁道:“姐姐!邵家居然请了唐次长和唐公子!”
她却并不慌,只是苦涩一笑,林鹤唳什么做派众人皆知,既然他已经插手,就算再借百个胆子,那唐肃轩也不敢逆他的鳞。
笙箫起,郁秋提袖盈盈上前,琵琶声声入耳,台下言笑晏晏,宾主尽欢,孩子在席间笑闹,声音又糯又甜……然这于她,又有何干?
忽见首席几个人噌地站起来,邵老爷更是笑容可掬地往照壁走,鼓乐声戛然停了,郁秋也敛了袖子,循着望去。只见回廊上众人拥着一个人徐徐而来,来人笑意盈盈,簇在人群中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不是林鹤唳又能是谁。
郁秋心下一惊,背心已渗出虚汗,她知邵老爷也在政府中任职,因此一早就打听过,不过是边缘职位,触不到核心要务,也断然不会惊动林鹤唳,然而她千算万算,没料到林鹤唳会不循常理,不请自来。
因着林鹤唳来,邵老爷得了天大的面子,笑得合不拢嘴,场面越发鼓乐欢天,其乐融融。
热闹一直延续到月上柳梢。
郁秋身体不好,折腾这一天精神极差,再加之林鹤唳在台下,那戏台便像脆薄的冰面,她只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的眼睛又如兽金的炭火,似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个窟窿来。冰火两重天,她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只觉得头晕目眩,像踩在云上一样轻飘飘出了邵家。
却不小心踢到了门槛,几乎要绊倒的瞬间,迷糊中一双有力的手大力拽住她,她晕沉沉地抬头看,林鹤唳一双眸子在黢黑的夜色里愈发幽远疏阔。
“你弃我而去,就是为了今天在这里倚门卖笑?”林鹤唳一身酒气,一张口就是极伤人的话。
她被他羞辱般的用词一鞭打在脸上,脸色苍白如雪,忽地抬头逼视着他,眼里却如同浸透了血。
她死死盯着他半醉半醒的眼睛,心中似被一双巨手攫住无法呼吸,只留铺天盖地的痛楚。原来她在他的心里竟如此不堪,与那人尽可夫的娼妓并无太大区别……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弟弟还在宋遥手中,她为何要爱上这个恶魔,那时貌似是她残忍斩断了他的情愫,但痛不欲生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孩子胎死腹中,她听见他在书房隐忍压抑地恸哭,心中如被尖刀一刀刀扎成筛子,她从不会谋杀亲子,孩子不过是她心绪不稳所丧。她知道这是报复他最好的机会,当时她却生了迟疑,她不想他那么伤心,那样悲绝的声音像重拳一样拳拳击在她心上。
姹紫嫣红都开遍,她不过是他一时兴起随意摘下,她理当像个宠物般摇尾乞怜,可她却不知好歹,失了圣宠。三年后,一朵野花再入不了他的青眼,在他眼里,她只配以色侍人,倚门卖笑……
她笑得泪花溢出,疼得肝肠寸断,那邵府朱红的大门似要绞出血来,滴破这漫天大雪,痛和冷齐齐袭来,只余一片枯槁的麻木……他的脸终于渐渐消失在深沉的黑暗中。
7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
暮春时节,花园里色彩斑斓,合该是姹紫嫣红皆开遍。绒绒的棣棠,雪青的杜鹃,鸟喙般的连翘,最繁茂的是一簇簇的仙客来,远远望去竟像跳跃的小小篝火,又像怯怯伸出的圆润兔耳。心形的花瓣吸透了露水,羞涩垂下头来,郁秋清浅一笑,原来连花都有羡煞旁人的幸福。
可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被关在这豫园里已经三月有余。
她犹记得大醉酩酊的林鹤唳死死抓着她的手,将她狠狠拖进豫园,面孔几近扭曲,眼神里痛意骇然,低咆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会再放手!你休想再离开我!孩子我不要了!镯子我也不要了!”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是被谁掐紧脖子,只从胸腔最深处发出嘶吼,“我一直在找你,整整三年,好容易知道了你的下落,你却在百里之外,为了升职,为了能来堰城,战场上我豁出命去,每每与死亡擦肩而过时,我总在想,我离你又近了些。”
醉酒让他错乱,他突地欺身上来,一把钳住她的脖子,如一头复仇的野兽,杀红了眼,只剩怵目惊心的恨意和杀意,“可你还是不要我……”他像受了重伤一样,面色如雪,瞳孔缩紧,手也越收越紧,她被生生夺尽空气,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昏目眩,意识开始游离神智之外……
突然,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怒瞪的双眼里满是匪夷所思,他看着剧烈咳嗽的她,像是不认识一般,喃喃道:“他们说得对,说得对……我自甘堕落,我失心疯……”
世家公子那么多,关系一般的尚且劝他一句,经常腻在一起的更是痛心疾首地骂他“中了邪,着了魔”。在他们眼里,这样一时无双的人物难道会缺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