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宣传《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期间,有媒体采访李安时提及伯格曼,他马上拦截了别人意欲拿两人相提并论的意愿,李安说,“我不能跟他比,他是我偶像!”——在伯格曼的名字面前,李安永远自称是“学生”。
而《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出来后,他也反复在各种场合表示,自己希望永远是“电影的学生”。李安电影艺术的根基或者说是油料库,来源于东方文化和思维,但是西方文化却仿佛火种,引燃了那堆燃料。
我们知道,所有艺术范围内的灵性之火炙燃到某个更高的“热点”时,便会消解掉界限,锻造出人类心灵共通的东西。
如果我们把这“人类共通的东西”叫做“巴别塔”。作为精神导师,引领李安进入修建巴别塔这个“工事地”的,正是电影大师伯格曼。
不论是把“电影”比喻成一个宗派,还是一门宗教,伯格曼都像基督新教路德派的创始人马丁路德那样,开辟了一个电影(文化)哲学宗派。
李安说过,“伯格曼的电影教会我,用哲学观念去统御电影,对神的疑问,抽象的东西,要有很崇敬的心去体现。”
2005年,“学生”李安与他的精神导师伯格曼透过法罗岛的那次历史性的热拥,像是完成了一场生死交接仪式——李安继承了伯格曼的衣钵,开始了伯格曼派系的传教、布道。
伯格曼曾这样定义电影,“与其说电影像一个故事,不如说它像一种灵魂的状态,但是它充满了丰富的思想和图像。”
在电影创作上,李安正是不断地在找寻各类形态、样貌不同的“躯壳”,装进自己的“灵魂”。因此,每一部电影的主角都是李安自己,都是属于伯格曼派的魂灵。
那么,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的那颗“灵魂”,闪现出的是什么样子?
第一章:真实与勇气
通向内心之路
李安的这次新技术先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与好莱坞的电影拍摄理念背道而驰的。好莱坞大多数人都在利用技术“向外走”。
即,用美轮美奂的炫目画面去营造“梦幻”和“不切实际”,去展现现实中并不存在,或者我们眼前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典型的例子就是《星际穿越》《星球大战》《盗梦空间》等。
可是,李安这次却用120帧的技术带领观众去往深处走,去体验“真实”的人类情感,这是一条“通向内心之路”。
银幕上,人物的面部特写表情以每秒120帧镜头的记录显现,变得从未有过的细微、真实和浓郁,扑面而来,让我们更好地捕捉到“情感”和“人物内心”。
我们都知道,镜头热爱对准人物表情的,伯格曼正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也总是喜欢将镜头对准人的脸部,拍摄那些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让人们体会到他们的内心。
万变不离其宗。展现人心、人性,才是艺术的至高目标。李安今天做的,只是电影手法的另一种延展和技术提升而已。
体会真实的颤栗
通过技术,真实的情感呈现的更为有力。而李安,又将怎样的人物情感和内心带到我们的眼前,让我们跟随着他去体验呢?
那是——比利·林恩颤栗不止却诚挚勇敢的赤子之心。
电影中,比利经历了战场、经历了死亡,跻身热闹人群、跻身中场表演,他面对战友和敌人,面对人群和记者,挥别爱意、挥别亲情……
中场表演这段时间里,大兵们路过的那些人群——石油商人、橄榄球运动员、场工、啦啦队、记者、观众等等,大家都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
比利说,他的内心里的是怪异而可怕的感觉。整个中场秀也像是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
人们想用虚伪掠夺他的真诚,用狂热掩盖血迹,用赞美蒙蔽质疑,用金钱收买一切,用美国故事埋葬个体生命……
最终,比利·林恩拒绝了这一切,拒绝了投资人要将属于他的故事变成一个“美国故事”,他说,“这场战争对于我来说,不是故事,它是真实生活。”
想一想,在每一个人生艰难的时刻,你有勇气维护你的真实吗?你有勇气坚持你的真实吗?
有媒体问李安,如果让他反过来问观众两个问题,他会问什么?李安说:你快乐吗?你真诚地面对过自己吗?
这也是电影里,战士比利·林恩用行动告诉观众的答案。
《野蛮人柯南》
人类是很奇特的,虽然个体哲学一直努力在追求“真实地活着”的感受,但那似乎永远只属于私人经验领域。
只要是加诸在文本或人群之上的,什么都会被涂抹上“修饰”的粉色泡沫。《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也嘲笑了这一劣根性,这种嘲笑是那么不经意,差别就要被我们忽略了……
在记者会上,媒体们在问,士兵们在战争之余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大部分的士兵为了那个场合,都口是心非地回答着。只有其中一个士兵恶狠狠地说,“杀人让我痛快……”,一语震惊四座。
谜底随即揭开,那是《野蛮人柯南》的台词,所有人轰然一笑,而过。可是,看过电影的我们都知道,《野蛮人柯南》讲述的是柯南为报杀父母之仇最终登上王位的故事。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是年老的柯南坐在王座上,但背景的解说表示他是在另外一个故事中走上了王位——有些“真相”是不能放在台面上示人的。
我们能够看到的“真实”,几乎都经过了粉饰。因此,“真实”只存在于个人内心里,还是那句话“你真诚地面对过自己吗?”
第二篇章 信仰与责任
经历的相似之处
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李安大量研读了印度教的哲学。那部电影的拍摄过程,是他人生的一次有关于探寻“信仰”是怎样的一次旅程,也是一次精神飞跃和内心坚定的过程。
像他的精神导师伯格曼终生追问的一个哲学问题那样——上帝(或者神)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李安或也曾长期疑惑在宗教与信仰之间,不知如何“自处”。
李安与伯格曼在人生的经历上有很多奇妙的惊人相似之处。首先,他们的父亲都是极为严苛的知识分子,从小加诸在他们身上的教育方式都是高压、强制性的,这带给了他们人生极大的影响,并促成了他们成年后的性格特征;
其次,他们从小都生活在宗教氛围中,且都信奉基督教。伯格曼的父亲是新教路德派的传教士,他在浓厚而虔诚的基督教文化中长大,血液里都仿佛流淌着《圣经》的诗篇;
李安的母亲虽是东方人但也信仰基督教,每日他都被母亲要求一起祈祷,“神”一直以日常生活的形态包围着他,直至14岁。
布道者的思想碎片
从宗教到宗教感,这是伯格曼不惑之年前后密集的作品凝结的信仰品质。没有了具体的神,但伯格曼并未失去人应有的敬畏。
——看起来,这是不是有点眼熟?对,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向世人传达的,正是同样的意思。他曾说,“我的宗教是老天爷,不是个别的神明。”
在这一点上,李安完全是伯格曼衣钵的继承者,甚至他还通过更为现代和商业化的手段,强化了这种“哲学观”的世俗影响力。
同时,他也将人在与信仰的关系里产生的“追问”、“探寻”这些理性行为,扩散到了古老的东方文化宗教里。
如果说伯格曼在电影中表现的有关于他与信仰关系的角力,更像是自我内省的话,那么李安的行为,则更像是一个信徒的“布道”……
与《少年派》一样,《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他再度糅进那些有关于“信仰”的哲思因子。电影里至少出现了两次有关于“宗教信仰”的明确探讨。这都是原著小说里没有的内容,是李安有意安放的。
印度教的“奎师那”
在战场上牺牲的“蘑菇”施洛姆是印度教的信徒——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是李安有意延续了上一部电影《少年派》的宗教信仰内容。
在那颗仿若菩提的树下,“蘑菇”施洛姆向比利林恩“布道”,他提及毗湿奴的化身之一“奎师那”(Krishna)。
奎师那是印度教掌握智慧与战争的神祇,也是佛教里“黑天”的原型。在《薄伽梵歌》这一著名的圣篇中,“黑天”曾借与阿朱那王子的问答,阐述了人们存在的意义。
即“在既存的社会制度之中,必须毫无私心的各尽本分,以及应对唯一的神作绝对的归依与奉献。”
他提到了“战士”的责任,他称战士上战场是“为了更大的善而恪守职责,行动比结果重要。” “作为战士有义务通过战争获得达摩”。
”蘑菇”是借“奎师那”告诉林恩,人活着,就要履行上天赋定的责任,努力奉献,恪守职责。
不管比利林恩面对的这场伊拉克战争是否是“正义”、“正确”的,但作为战士都需要履行使命“。
超越自我的东西
“履行职责”,是有“宿命”或“业报”的深层宗教涵义的。“蘑菇”施洛姆对比利林恩还说,“你到这里,是有原因的,是‘因果业报’”
什么是业?什么是因?什么是命运?我们总是在“追问”一切,总是要寻找答案。
”蘑菇”在影片中的形象正是一个以身奉献的殉道者,他对比利林恩说,追问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奎师那出现的意义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当使命来时,我们只要把自己交出去,不用管别的什么。”
那么,真正的“使命”又是什么?如何做判断?“蘑菇”也对比利林恩做了指引,“找到一个超越自我的浩大的信仰”就行。
由此,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要传递的主题浮上了水面。
19岁的“二等兵”比利·林恩经历战场与中场表演的双重洗礼后,终于意识到,在施洛姆死去灵魂穿透他的身体时,他即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个“超越自我的浩大的未知”——他是属于战场的,他是战士。
于是,他决定接过命运交赋给他的使命,返回战场,扛起重任的时候到了……,“任何牺牲在所不惜,职责第一。”
李安说,“这是一个关于爱、勇气和忠诚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终于在这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用电影来“布道”
有时候我在想,在电影这个世界里,李安跟“伏地魔”其实还蛮有点类似的,他们都将灵魂拆分,藏在各种不同的容器里,而比利·林恩的“肉身”只是李安的一个灵魂容器罢了。
透过经历这场“战事”,李安也再次完成了自己对“电影之神”的膜拜。
李安常常说,离开了电影,他不知道如何“自处”。显然,对于他来说,那个“超越自我的浩大的信仰”,便是“电影”这门艺术,这是他的宿命和精神栖息之地。
他宿命的“职责”是什么?利用电影,布道。
话说到此处,如果用影像来表现的话,我会剪一幕《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车上“象头神”摆设的特写放在这里。
“象头神”是印度教祈福和达成希望而消除一切障碍之神,也是引领众人接近其他神祇的智慧之神。这是我对这位虔诚的布道者满满的祝福,还有敬颂。
第三篇章 爱与生死
我们是“生死之交”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原著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施洛姆死时,比利觉得他的灵魂穿过自己的身体飘走了。‘那一刻的我好爱好爱他,我想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情了。既然你明白无法把最真最好的爱留给家人,那结婚生子有何意义?’”
——这是比利林恩第一次刻骨地感受到“浩大的信仰”,所带来的那份如上帝待人一般,强烈的、对生命的爱。
有人好奇,为什么李安要安排施洛姆在战争开打前,花费时间对每一个士兵拍肩说“我爱你”,而且在影片最后,变成了比利·林恩对每一个战友发自肺腑地表述?
我看到还有人写文说这是李安的“台湾腔”——“台湾腔”?这种套路怎么可能发生在心思缜密的李安身上!
施洛姆在战士上战场搏命前,言说的那句“我爱你”——只有拼过命、穿过生死、经历绝望、知晓责任的人才明了吧!
那是神对人的“爱”,是生命对生命的“爱”,它是“超越自我的浩大的信仰”的一部分,是全力拥抱“活着”本身的一种原始力量,也是伯格曼所说的,唯一拯救人类的力量。
如果用一个画面或片段来表述这份“爱”的涵义,那就是比利林恩中场表演时被安排站在球场中央,他四顾澎湃沸腾的人群,内心里升起这样一个声音,“他们知道自己活着吗?人仿佛一定要与死神贴身周旋许久,才会感觉到什么叫活着。”
他和战友们是“生死之交”,“我们深陷泥潭,我们只拥有彼此。”
“爱”那么意味深长
“爱”也有世俗表达。影片中展现的亲情、爱情的瞬间,也是意味深长的。
姐姐一心要替比利林恩想办法逃离战场。她爱他!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去战场上搏命,更何况那实质是一场为掠夺石油而进行的虚伪之战,她不能让他死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
可是,比利还是决定随队开拔了。虽然他也爱她!他内心渴望做一些事情,让她为他骄傲,可是,他办不到,他不能去往她要求他去的方向,他要去赴自己的“使命”。
比利对姐姐说,“我不是英雄,我是军人。我没法评价这是对是错。但我属于那里。”
那个瞬间,是很令人唏嘘伤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巨大的“爱”的暖流也同时席卷了我们。
比利与拉拉队员佐恩一见钟情,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她跟他谈论那些可笑的人们,她理解他不被人群理解的地方。
在中场表演时,他甚至想象着也许未来有一天他能够与她相爱做爱,那份对爱、对生命力的渴望化成泪水划过他的脸庞。
告别时,比利摸着她的脸,说,“我差一点就(为了你)跑掉了!”她仰起头,一瞬间的疑惑,“怎么会?你是勋章英雄!”
原著中,比利和拉拉队员的爱就是在这里收场的,小说是这样写的,“只这一眼,他知道这事不会成了。他深怕失去她,因此更应该坚定他的英雄岗位。”
然而电影中,李安却没有扑灭这团火,他赋予了这份爱意一些人性的“希望”。这就是他安排她在见面时问比利,“你信基督吗?”——她对他的爱里也有超越庸常的爱意,她会为他祈祷。这就够了。
金钱才是“老大”
“我爱你们,我真的爱死你们这些年轻人了!”——达拉斯橄榄球牛仔队的老板诺姆,也对比利们说,他爱他们。
但是提起掏钱买他们的故事拍电影,他把10万元美金每人降到了5500元,他对比利说,“你的故事不再是你的,这是美国故事。这件事比钱的意义大。钱没有预期的多,但有一点总比没有好。”
“有一点,总比没有好吗?”——这句话对于那些掏出真心,拿出黄金般诚意的人来说,不谛一种羞辱和践踏。这种不讲人性的商业逻辑正是好莱坞这个电影帝国的特色之一。
在这个国度里,人人都信奉“金钱至上”,人人都信奉“商业规则”。每个有钱有势的商人、政客都在高喊着要拍“杰作”,都对外谈论着什么“故事的精神内核很重要”,甚至故事高潮、低潮的配料也有人配好了。
可是,他们爱的是“电影”吗?不!
李安和比利一样,是拿真实的“血肉”去完成一段影像的人,在好莱坞这就像是一个“异教徒”。
所以,李安这次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借题发挥,对好莱坞式的商人们着实地发了几句牢骚,吐槽了一把。
不然还能怎么样?现实的世界,有时候就是如此残酷与荒谬。比利通过中场秀,李安通过拍摄电影寻找投资这些经历,或者我们在某一时刻的无助时,都会意识到,“我以为自己了解一些事,但实际上他们才是主宰者!金钱才是老大!”
在这一个议题上,李安的电影已经悄然改变了原著中的意思,原著里,比利认为,“这些傻瓜、无知的人才是真正的老大,他们的祖国梦,才是真正主宰一切的力量。”
显然,李安并没有意思要像原著那样去探讨“反战”和“反美国梦”的议题,李安关注的仍是在强大的社会事件下,个体命运如何安放。
比利和芒果,还有他的同乡在一处断崖似的剧场抽烟时,三个小人物(其中两个还是战斗英雄)最后都低叹,“不然,还能怎么样?”——不然,还能怎么样?三遍。
当战士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们笑着说,“趁他们把我们干掉之前,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带我们回战场吧。”
原著中,大篇幅的描绘了比利在控诉、声讨这场战争和它背后的整个社会的虚伪幻象。然而,李安却没有让比利停留在这个层面,而是将这个人物向上推进了一把,让他主动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接受命运的挑战,履行自己的使命。
”牧师“李安,借影片指引了观众一条伯格曼指引过的勇敢之路,“勇于献出生命,勇于接受生命,勇于为爱所伤,勇于感受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