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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八乡,老蛋以抠闻名。
抠是因为穷,但老蛋不是,他贪。
贪到什么程度?
举个例子,张家庄是山区,土地少,村民多以种植山中果树为生。果树种类繁杂,柿子、核桃、苹果应有尽有,但大多还是枣树,赶上好年头,一斤大枣能卖15元。
为有个好收成,每年5月开始到9月结束,都要给果树喷洒农药。村民们果树距离比较近,很多枝杈互相搭在一起,喷农药难免会给对方打上,村民大都已经习惯,谁也不会计较。
可老蛋不同,喷洒农药时小心翼翼,如不小心给别人家喷上,他便觉得亏,整整一天高兴不起来。
尤其是到秋收的季节,枣子落在地上,弹出去很远,分不清是谁家的。村民们在捡枣子时,就有意识少捡一些,给对方留一些,但老蛋非但一颗不留,还要偷偷地把对方的枣子都捡了去。村民们知道他的脾性,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
村民们说,多捡几颗枣子也不会富起来,何必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村民们的调侃和放任给了老蛋可乘之机,凡是别人家不种的土地,他纷纷栽上果树。
几年下来,老蛋的好日子来了,也不知怎么的,老蛋家的果树年年大丰收。老蛋的财富就在这些果树上积累下来,慢慢成为村里最有钱的人。
老蛋到底有多少钱?没人知道,一年365天,几乎天天吃粗粮,玉米是自家地里种的,蔬菜也是,除了孩子们上学,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
他的衣服常年打着补丁,同一个地方破了,就再补上一块,一圈一圈,活生生成了老树的年轮。
老蛋很勤劳,在我的印象里,他每天都蹲在地里,吃过早饭,把锄头扛在肩上,手里拎着饭盒,饭盒里装着窝窝头和咸菜,那是老蛋的午饭。
由于常年劳作,老蛋略有驼背,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像个王八。
我父亲和老蛋很要好,村里能干的人不多,数来数去也就一个手掌数。
他们经常约在一起下地,我就跟在他们后面,屁颠屁颠地拎着饭盒。到中午,大家找一个平地坐下,打开饭盒,饭菜样式五花八门,唯有老蛋的饭菜十年如一日,单调乏味。
大家交换着饭菜,但老蛋的饭菜没人愿意吃,老蛋盯着大家的饭菜,眼里冒着幽幽的光。
大家跟他开玩笑,“老蛋,你赚那么多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难道要带到棺材里去?”
老蛋讪讪地笑,他说:“老伴儿当家,我做不了主。”
我父亲好酒,午饭自然不能少,每次带一小瓶,大约半斤的样子。
老蛋喊我父亲四叔,他往我父亲身边挪动一下,他说:“四叔,这酒好香,我能尝尝不?”
父亲便倒一些给他,老蛋双手捧着,先是闭着眼睛闻一下,然后才轻轻地抿一口,再咂咂嘴,回味一下,嘴里说着,“果真是好酒。”
父亲也不说破,每次午饭照常是半斤酒,不等老蛋说话,就分一半给他。
老蛋很抠,但不傻,他看父亲的眼神很是感激。直到现在,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们感情依然要好。
我读大学那年,学费不够,父亲拉下脸向老蛋借1000元钱,老蛋很爽快地给了。
但只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老蛋和老婆突然来到我们家里。
当时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母亲招呼他们坐下一起吃饭,他们客气地拒绝了。
父亲把碗筷放在桌子上,抹抹嘴说:“正好我吃饱了,家里有新买的茶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茶喝了好几壶,我都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老蛋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说着不痛不痒的话题。
父亲耐着性子,他问:“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老蛋先是笑,笑得很勉强,他扭头望望老婆,有点难为情。
老蛋老婆像是得到某种指令,她说:“四叔,我家遇到点事,您看借您的1000元钱能不能……”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听不出来就是傻子了,父亲不傻,他要面子。
他打断老蛋老婆的话,他说:“明天上午我给你送去。”
老蛋夫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很气愤,但父亲很平静,他说:“人帮你是情分,不要埋怨。”
我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借的钱,只记得他一大早就起床出门,中午时分父亲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摞钱,大约有5000元的样子。
父亲说:“好好读书,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有些怨恨老蛋的,我在心里说,以后我再也不跟老蛋家孩子来往了。
老蛋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孩,男孩是老幺,我和老五年龄相仿,年幼时两家差点定娃娃亲。
老蛋老来得子,宠爱得不得了。
小时候大家一起玩耍,只要老幺一哭,不管隔着多远,老蛋肯定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把跟老幺一起的孩子吼一顿,常常把孩子们吓哭,惹得家里大人找上门来。
老蛋护短,不知道让人,好几次差点动手。一来二往,村里大人便教育孩子,坚决不许和老蛋家孩子玩耍。
孩子们听话,渐渐不与老幺来往,老幺不高兴,在家里哭闹。老蛋心软,只好上门跟人家说好话,让人家冷嘲热讽一番,非常没有面子。
我家和老蛋家是邻居,加上父亲和老蛋的关系,我和老幺玩耍的时间最多。
人们常说,慈母多败儿,初中开始我和老幺的关系越走越远。
我爱读书,老幺爱打架,把同学们打得头破血流,老蛋只好拿钱了事。
老幺常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不怕,我家有钱”。
老蛋心里着急,手举到半空就是打不下去,老蛋说:“老子不管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初三那年,老幺辍学跟着大姐夫去了保定市里学厨师,厨师没学成,事惹了一摊。
老幺把饭店服务员的肚子搞大了,不到结婚年龄,姑娘家人不干,跑到老蛋家闹了个你死我活。
老蛋因为太抠,在村里名声本来就不好,这下一闹,更是让村民们看了笑话。
那天老蛋铁青着脸,狠狠地打了老幺一巴掌,没想到老幺突然推了老蛋一把,老蛋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看热闹的村民轰然大笑。
老蛋的脸没地方搁,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过了好一会儿,哇哇地大哭起来。
这个结局出人意料,把看热闹的村民唬得一愣一愣的,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老蛋更加低调了,他把早起的时间提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地,直到夜里很晚才回到家里。
午饭也不跟父亲他们一起吃了,自己躲得远远的,一边吃一边伤心地掉眼泪。
老蛋想不明白,自己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吗?没想到,竟然生出这么个东西。
老蛋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结果没几天就病倒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蛋锁在抽屉里的几万块钱不见了。
老蛋心里清楚,钱是被儿子偷去了,但家丑不可外扬,真真儿的是打碎牙齿和血吞,有苦说不出。
大约春节前不久,老幺突然开了一辆轿车回来,这是村里第一辆轿车,一时间风光无限。
大家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大家都说,老蛋的孩子改邪归正了,老天开眼了。
别人越赞美,老蛋心里越沮丧,这个败家子,偷钱原来是用来买车了。
老蛋感觉自己进入了人生低谷期,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老蛋急需要一副好牌,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经过几番思量,老蛋最终把目光锁定在高利贷上。
那几年,村子里流行赌博,一群赌鬼整天聚在一起,他们甚至把其他几个村子联合起来,躲在山里进行赌博。
赌博赌的是运气,没有人天生运气好,没多久,就有人输得倾家荡产。
赢的人鬼迷心窍想要赢得更多,输的人急赤白脸想要赢回来,没钱怎么办,那就借,于是便催生了高利贷这个行当。
村子里最富有的人是老蛋,有人打老蛋的注意,有村民劝阻还是算了,老蛋那么抠,怎么舍得把钱拿出来做高利贷。
有村民不信,抠和贪是两兄弟,越抠就越贪,像老蛋这样的人,怎么会放弃贪的机会。
于是有人上门做说客,老蛋故意端着架子,不肯放下姿态。
来人便说,先放1000元试试,钱不多,亏了也不心疼。
老蛋有些心动,放了1000元出去,没几天连本带利就拿了回来。
老蛋尝到了甜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人家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欲望的堤坝一旦打开,贪婪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2000元、3000元,2万元、3万元,老蛋的高利贷越放越多,起初很快就能收到本金和利息,但渐渐地只能收回利息了。
我父亲曾劝阻老蛋尽早收手,但老蛋不听,等老蛋彻底醒悟过来的时候,悔之晚矣。
高利贷就是利滚利,高收益自然伴随着高风险,赌博这事不靠谱,今天你的钱到我这里,明天我的钱到你那里,看似链条不断,资金流不断,但总要有人买单。
输了的人红了眼,把村民聚众赌博的事情捅到了乡镇派出所,派出所派出所有警力,悄无声息地进村,来了个一锅端。
人进了局子想出来就难了,人出不来,拿什么还钱给老蛋。
眼瞅着老蛋的发财梦就黄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老蛋上吊的心都有。
派出所民警顺藤摸瓜找到了老蛋,老蛋被带到派出所录口供,自然少了不一顿教育。
从派出所出来,老蛋的精神就有些恍惚了。
有人粗略算计过,老蛋前后放出去的高利贷有20多万元。
20多万呐,这在张家庄村就是天价数字,大部分村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果树一年赚1万多元,这些钱需要20多年才能赚回来,而且还要不吃不喝。
好心的村民替老蛋惋惜,哀其不幸,心态不正的村民,拍手叫好,落井下石。
他们奔走相告,比过年都热闹,他们说活该,谁叫你那么抠。他们说这话的样子得意洋洋,恨不得买一些鞭炮来放。但是他们好像忘记了,老蛋不偷不抢,抠自己怎么了,又不犯法。
20万不至于要了老蛋的命,但是对老蛋的打击是沉重的,老蛋卧病在床足足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老蛋从床上爬起来,他对老婆说:“去,给我买些鸡鸭鱼肉回来,我要尝尝什么味道。”
老蛋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家里的伙食突然就好起来了,大鱼大肉每顿饭都有。
老蛋甚至买了一些好酒回来,还专程拿了一些到我家,他跟父亲说:“之前总喝你的酒,这次你也尝尝我的。”
父亲很惊讶,但很快就适应过来。
父亲说,人这一辈子,苦一天,乐一天,想明白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村民们也开始觉得老蛋想明白了,他们是从老蛋所抽的烟看出来的,老蛋的大烟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10元一盒的硬盒云烟。
村民们开始犯嘀咕,老蛋亏了20多万,还依然这样有钱,老蛋到底有多少钱呢?
对呀,老蛋到底有多少钱呢?这在张家庄是个谜,这个谜至今没有人能够解开。
父亲跟我说:“老蛋变了,变大方了。”
起初我深信不疑,但很快我就推翻了这个观点。
去年春节回家过年,我买了好酒好烟。
父亲说:“去给老蛋送些过去,好久不见,去拜个年。”
我拎着烟酒到老蛋家里,可能是茅台酒过于扎眼,我发现老蛋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把烟酒放在桌子上,老蛋的目光久久没有挪动。
我起身告辞的时候,老蛋从口袋里摸了好久,摸出来一张100元,一张50元。
老蛋把两张纸币在手里揉搓了一下,稍微迟疑,把50元递了过来。
他说:“给你,过年讨个吉利。”
我没有接,我笑了笑说:“我现在工作了自己能挣钱,新年快乐。”说完,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