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青
为期一周的香港书展落下帷幕,每年此时,都可谓是一场城中盛事,它的风靡,从走出湾仔地铁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就可见一斑。有带着孩子前来的中年父母,有操着普通话的内地访客,有等着看偶像站台签售的狂热粉丝。今年书展主题为“从香港阅读世界:一读钟情”,将书比喻为情侣,觅到好书,就像在茫茫人海找到爱人,心领神会,不言自明。
从数据上看,今年共有来自33个国家和地区的580家参展商参与,更有匈牙利、澳大利亚、加拿大及印度的首次加盟,打破历届纪录,不枉其亚洲最大规模书展的美誉。
展厅:抹不去的情怀
一进偌大的展厅,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几家香港老牌出版商。喧闹的大环境中,它们大多静静地偏安一隅,没什么活动的噱头,也没什么低廉的折扣,一本本书静静安置在书架上,像是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文绉绉,恪守着独善其身的清寂。
天地图书的展位,巨大的展板上印着黄碧云新作《微喜重行》的封面,黄黑底色,一位郁郁寡欢的女子画像,旁边点缀有书中的字句,“在世界结束之前,如有一微笑浮现;可以忘怀,可以湮没”,便自有肃穆的感觉;那边厢,亦舒和李碧华几乎包揽了长长的柜台,同一式样的封面,或妖媚或温柔,从八十年代至今,小说一本本地写下来,写了多久,读者就追着看了多久,形成一种神秘的纽带,和作者一起成长,老去。
还有蔡澜,花花绿绿几十册书一字排开,除了著名的《一乐也》和《老友写老友》系列,还有《独坐幽篁》《花径不扫》《醉弄扁舟》等等,书名便见意趣,游戏人生之余,又带着洒脱与幽默。当年名震香江的四大才子,有人退隐江湖,有人已经逝去,但他们仍旧被铭记着,换了一种模式,机缘巧合地在书展上“重逢”——摊位上摆着蔡澜、倪匡的大作,展厅外的走廊上陈列着金庸武侠小说的手稿、黄霑旧时的填词作品。牛津出版社的展台,董桥、北岛、毛尖的书装帧皆精致,摆在书架上便成了风景,一侧的架子上,立着杨凡新书《流金》的封面海报,到底是执导过《流金岁月》《游园惊梦》的“唯美电影”导演,图片上简单的一桌一花,也自有一份静谧,看似一幅画。八十多年前,弗吉尼亚·伍尔夫就在《普通读者》中谈到技能(Craft)和创造(Create)的区别,讨论的是写作者什么时候是爆发式的创作,什么时候又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手艺活。而在展厅里所见,旧与新,严肃文学也好,流行读物也罢,就像是书写的几个不同面向,各自精彩,熠熠生辉。走在熙熙攘攘的展厅里,就算摊位和活动一年比一年多,但有它们在,也始终让人觉得安心。想起木心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些都是旧岁月的代表,让人缅怀起从前。
都说香港是娱乐至死的文化沙漠,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港式情怀,倒是怎么也抹不去,像是渗透在血液里的某种印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呼应着“一读钟情”的主题,岁岁年年,直至如今。
讲座: 跨地域的表达
每年书展的名家讲座环节,常常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写作者与读者交流的大好机会,今年也不例外,从走红网络的余秀华、张嘉佳,到笔耕不辍的小说家迟子建和散文家简祯,再到跨越中西方语境、聚焦知识分子历史使命的查建英,都从文字背后走出来,讲述他们的写作故事。
比独自的表达更精彩的,是观察他们彼此间的互动。例如一则插曲,迟子建讲座开始后没几分钟,工作人员扶着余秀华走进会场,迟子建停下来看着她,停顿了一下说“我看到余秀华有点激动”,在后面的谈话中,她补充“我蛮心疼她的”,简单的几句,节制而温情,神情肃然,就是这样的惺惺相惜。
例如在名作家朗诵会的环节,陈若曦上台朗诵,读的是回忆录《坚持无悔》中少女时期闺蜜与国文老师恋爱的故事,而这位女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琼瑶,在钢琴与小提琴的背景音乐中,她娓娓道来,隔了半世纪依然俏皮可爱,是多么珍贵的交集;还有,台湾作家季季,在朗读她的散文《朱家客厅俱乐部》之前,用了颇长的时间,向台下读者介绍故事的主角,小说巨匠朱西宁,还有天文、天心、天衣三姐妹,恰好朱天心的女儿谢海盟,此次书展也以电影《刺客聂隐娘》编剧的身份参与,季季向大家一再强调,“朱家的第三代人出场了,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言语透着兴奋,其背后殷切的期许昭然若揭。谢海盟当时并不在场,她的这番话也并不是什么表面文章,而是同样置身文坛,前辈对后辈的关照,因为恳切真实,所以格外动人。
还有年度作家李欧梵。他在台大外文系读书期间,就与白先勇、陈若曦创办《现代文学》杂志,后来赴哈佛大学读思想史,不仅引领现代主义文学评论,更涉猎多个领域。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说:“大多数人只要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觉知,他是局外人、业余者,他敢于拒绝权势,既没有职位要守护,也没有地盘要巩固,他们搜寻另类的材料,发掘埋藏的档案,唤回被遗忘的历史。”李欧梵“世界居民”的身份,和他笔下文字所呈现的宽广的关怀,就可视为对此定义生动的注脚。
展厅外侧的回廊上,就陈列了李欧梵的诸多著作。他的姿态并非高高在上,而是与当下的环境相亲。这些年在香港任教,他从购物商城“又一城”的一条走廊获得灵感,结合本雅明的“回廊”理论,就能进行一番关于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思辨,写出《又一城狂想曲》,《上海摩登》里,他提出“沪港双城记”的概念,二者相互对照呼吁,从都市文化的角度分析异同;谈论起音乐、电影,他的才华像文字一样流畅而充满趣味,却又维持着理性的旁观者眼光、冷静的写作视角,如弦外之音。
结语
凡此种种,点点滴滴,或许就是书展的迷人之处吧。因为置身于文字中,所以是快乐的,更不用说,能够亲身聆听作家写作思路的形成,感受出版社的包装和销售,见证一本书的从无到有,回顾名家的写作人生。与这些相比,一场逛下来,买到了什么书,反倒是一件次要的事了。重要的是什么呢?大概是走进会展中心独立的小世界,与许许多多温热的灵魂在这里相遇,找到那种与文字邂逅的浪漫,然后,一读钟情,再读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