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两年前,阿巴斯来北京的时候,我们刚刚过完国庆小长假。那天,北京的风很大,我仿佛从梦里就能听见凛冽的风声,不知将我吹向何处。
于是,沉溺于睡懒觉的我,终于遗憾错过了整个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到阿巴斯的机会。
阿巴斯最后一部作品《24幅画面》
那天清晨在闹钟的催促声中狠狠裹紧被子的我,肯定不曾想过,恐怕再也没有机缘遇见阿巴斯了。而在此之前,我还跟朋友开玩笑说,当今在世导演中,有三位最爱戴墨镜,除了戈达尔和王家卫,属阿巴斯最不装逼。
而在马丁·斯科塞斯眼里,阿巴斯“是那种对这个世界拥有独特认知的少数艺术家”,他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
然而,最不装逼的阿巴斯就这样猝不及防撒手人寰,睁开的眼睛终于沉睡不醒。2016年7月4日凌晨,阿巴斯因癌症在巴黎去世,享年76岁。
这位被誉为当今世上最德高望重的伊朗电影大师,曾常年像扎根伊朗高原的老树,供后辈电影人乘凉倚靠。最终,孤独的老树悄然倒下,空余漫漫荒原,不免令人悲叹:伊朗电影将何去何从。
回望伊朗电影最荣耀的1997年,阿巴斯曾凭借《樱桃的滋味》荣获第50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与日本导演今村昌平的《鳗鱼》并列共享这份荣誉。
阿巴斯在这部电影中深刻探讨了自由与禁锢、生存与死亡的终极命题,而那个曾经备受争议的“间离”式结尾也早已成为影史伟大结尾之一。
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影片中的男主角巴迪与一位阿富汗守卫之间的对话,发人深省。他们站定在一栋种有绿植的木梯小楼前,巴迪感叹:“真是个好地方。”守卫说:“好吗?除了泥土和灰尘,什么都没有。”
巴迪反驳道:“你不认为泥土是好东西吗?泥土把所有的美好事物都赐予了我们。”守卫默然:“照你这么说,所有美好的事物也都要归于尘土。”
阿巴斯《樱桃的滋味》剧照
在这段关于“尘埃里也能开出花来”的对话中,阿巴斯非常巧妙地融入了他对生死的变相思考。正如《樱桃的滋味》片名寓意,樱桃好吃树难栽,旱涝都无法成活,但只要精心培育便能结出美味的果实。我们的人生,同样需要坚定的心,正如阿巴斯所言:“尽管我们是悲观主义者,但是活着不能没有希望。”
记忆中,阿巴斯最富盛名的导演代表作当属伊朗“村庄三部曲”,分别包括《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长流》以及《橄榄树下的情人》。至于那部拍于1990年的打破虚实界限的纪录电影《特写》,更被许多影迷誉为最伟大的伊朗电影,也是阿巴斯个人最爱的作品,堪称拍出了真正属于“灵魂的煎熬”。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1987)
《生生长流》(1991)
《橄榄树下的情人》(1994)
《特写》(1990)
遗憾的是,阿巴斯未完成的新片《杭州之恋》终于还是夭折了。阿巴斯的猝然去世,不免让人想起当年的希腊电影大师安哲,因车祸死在去片场的路上。这都是近几年的影史憾事,唏嘘叹惋之余,我也常会自私地想,但愿永远没有后辈电影人来“染指”大师们的这些未竟的遗作,未完成的恐怕才是最好的。
这个时代,果然不再有人迷信电影大师;尤其是在商业市场蒸蒸日上的中国,努力模仿好莱坞讲故事、拍类型片才是天经地义。于是,我常常听到“现在谁还提大师”、“大师早就不灵了”之类的言论。
这让我想起一位影友说的话,以前的导演视伯格曼、塔可夫斯基、阿巴斯为精神偶像,现在的电影人则更多以昆汀、诺兰、盖·里奇为人生导师。或许,这就是不同时代的区别吧。
阿巴斯去世前,很多影迷并不十分理解他为何来中国拍电影。这份不理解,我也曾对此感同身受,因为在中国这块每年滋生无数烂片的所谓接地气的土壤上,阿巴斯很有可能被迫“晚节不保”。
然而,正如伍迪·艾伦拍巴塞罗那、拍巴黎、拍罗马那样,或许阿巴斯也是饱藏着真诚的好奇心,试图寻找新的边界,铭记属于异国的片刻欢愉。
假如你看过阿巴斯的最后两部剧情长片,也许你就会明白,这部暂定名《杭州之恋》的未完成的电影,更多只是阿巴斯对伊朗外部疆域的又一次全新的探索,也是对他此前在托斯卡纳拍摄的《原样复制》、在日本东京拍摄的《如沐爱河》的风格延续。
假如阿巴斯还健在,他在拍完托斯卡纳、东京和杭州之后,是否还会瞄准其他城市呢?还真说不定。假如这个关于“伊朗留学生在杭州的爱情故事”真的顺利拍完,又会是怎样一番动人光景?
《原样复制》(2010)
《如沐爱河》(2012)
未完成才带来更多的追思。所幸,阿巴斯向来认为他的电影都是“半生产”作品,需要观众来共同完成,而根据不同观众的个人体验,常常能创造出比电影本身更多更好的美妙想象空间。正如他曾引用的戈达尔的话:“现实是一部没有拍好的电影。”而戈达尔对阿巴斯的评价也同样振聋发聩:“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阿巴斯。”
作为伊朗电影复兴的最大功臣,阿巴斯无疑是当仁不让的灵魂人物。难得的是,他的电影灵魂绝不仅仅局限于伊朗,从一开始就极具世界性。
阿巴斯的电影创作生涯始于1970年,他的短片处女作品《面包与小巷》便是关于儿童题材,小孩子与流浪狗的对峙与和解,充满天真质朴的童趣。在此之后,阿巴斯又接连拍了《课间休息》、《经验》、《过客》等数部儿童短片,其中《过客》中对于小主角内心世界的刻画令人印象至深。
《面包与小巷》(1970)
《过客》(1974)
为何阿巴斯要着力开拓伊朗儿童电影的疆土?其中一方面,与他当时在伊朗青幼年智力发展机构工作有关;另外一方面,也逃不开伊朗政教合一背景下严格的电影审查制度,比其他极权主义国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辉煌的1987年,阿巴斯拍出了伊朗影史上最重要的一部儿童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荣获当年第42届戛纳电影节艺术电影奖。从此,阿巴斯成功把伊朗儿童电影带向了全世界。孩童纯真的情感,简单质朴的故事,温暖动人的构图;极力捍卫长镜头对安静凝视的尊严;以及对小主角们人道主义式的关爱。
阿巴斯《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剧照
回望阿巴斯早期的电影作品,几乎都逃不开对儿童精神世界的寻求与探索。从1989年的《家庭作业》到1991年的《生生长流》,以及由他参与编剧的《白气球》《钥匙》《让风带着我起飞》等,总能在以小见大的叙事中发现生命的美好。
贾法·帕纳西执导、阿巴斯编剧的《白气球》是其中非常出色的一部。这部诞生于1995年的伊朗儿童电影,也是伴随我长大的重要烙印之一。印象中,国内青年导演李睿珺后来在拍《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时,就曾有意致敬了“白气球”这个重要意象。
在《白气球》中,我看到来来往往的耍蛇老头、金鱼老板、倔裁缝、年轻士兵、骑自行车的男孩,每个人都有着善良温厚的内心;而对于裹白头巾的伊朗小女孩来说,那些在大人们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小孩子却非常重要。阿巴斯另一部关注教育体制的《家庭作业》同样探讨了这个问题,大人们自以为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却其实悄然毁灭着所有孩子的一生。
与许多伟大艺术家一样,阿巴斯同样兼具多重身份,除了电影导演之外,他还是极具造诣的诗人、画家和摄影师。他在他的诗句中这样形容自己:“至今多年/我都似/稻叶的刃/悬在四季间。”这番意境宛如《随风而逝》中那片漫无边际的麦田。他还说,自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家或摄影师,而只是“想以某种方式让那些热情或者痛苦的时刻变成永恒”。
在拍摄《橄榄树下的情人》时,阿巴斯曾经真正感受到电影的魔力。当掠过伊朗高原的风吹拂大片麦田时,阿巴斯用摄像机镜头捕捉到了这股力量。在他看来,面对画布时,他往往无法表现麦田的风往哪个方向吹,可是在电影中就容易多了。
阿巴斯《橄榄树下的情人》剧照
1990年的伊朗大地震后,阿巴斯将这份力量投注到一场世界性的寻找中。借由寻找《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中的小主角的漫漫旅程,阿巴斯拍出了无比动人心魄的《生生长流》。静默远观的长镜头轻轻掠过无助的人群,却并非一味悲天悯人,而是在地震废墟中升腾出一座独属于伊朗人民的精神家园。山风流淌而过,死者往已,生者路续前行。
阿巴斯《生生长流》海报
而那部拍于1999年的《随风而逝》同样如此,捕风捉影背后关于生命的质问,总会在片刻犹疑之后最终尘埃落定,只有风继续流淌不息。与1997年《樱桃的滋味》所探寻的死亡主题一样,《随风而逝》中那具在山顶挖出的人骨,就像是对两年前那场自我埋葬的唏嘘反馈。
关于死亡,恐怕阿巴斯比任何人都想得释然。只有在面对大地震时,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活着的人最怕什么?最怕闭上眼睛后再也无法醒来。
阿巴斯《随风而逝》剧照
众所周知,阿巴斯电影中常常出现标志性的道路长镜头,主角们如蝼蚁般爬行在蜿蜒曲折的路途中,周围是大面积的荒野或者麦田,比如《生生长流》中的高原凝视,比如《随风而逝》中的麦田结尾,比如《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中小男孩阿默德奔跑过的山丘。而这些镜头中蜿蜒曲折的道路,就像是被伊朗高原的风吹拂出来的形状,赋予生活以原生态的宿命。
阿巴斯曾说,在他长达近半个世纪的观影生涯中,其实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一部所谓的“真实电影”。阿巴斯眼里的电影院就像一个地球村,抛开语言的壁垒,镜头语言本身便是全世界共通的存在。
他说,相比布列松和德莱叶的电影,他还是更爱伊朗著名导演苏赫拉比·沙希德·萨尔德的《简单的事件》,他永远无法忘记电影里那个喝百事可乐、逛服装店的孩子。
而阿巴斯自己的电影,即使拍的是遥远的伊朗乡野,也都充分展现了麦克鲁汉的“地球村”概念,以及世界大融合背景下不可避免的疏离、隔绝、免疫。
想必,这也是阿巴斯之所以走出伊朗拍电影的原因。托斯卡纳之于《原样复制》,东京之于《如沐爱河》,杭州之于《杭州之恋》,无疑都背负着阿巴斯对“地球村”的探索诉求。
至于电影院本身以及对电影本质的探寻,阿巴斯早已在2008年的《希林公主》中道尽了所有。这是一部将视线脱离开银幕、转而把镜头对准观众本身的实验长片,就像一堂“阿巴斯情绪特写下的听力课”。
阿巴斯《希林公主》剧照
有人说,这是阿巴斯对前辈大师伯格曼《魔笛》的一次致敬。正如阿巴斯告诉我们的,不一定有画面的故事才叫电影,听觉的盛宴,也是一种电影。更何况,镜头下这些女演员欢笑或流泪的瞳孔,又何尝不是一座座细小的电影院呢?
不通过虚构,或许我们永远无法接近某种真实。谁也不曾告诉我,男主角巴迪在《樱桃的滋味》结尾处是否真的已经死去,即便有人给我千真万确的答案,我也终归不会轻易相信。那一刻,通过巴迪的眼睛,我看到参观博物馆的孩子们成群涌过镜头,飞机掠过天空拉出一道白烟,月亮在低沉漂浮的乌云间来回穿梭,继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阿巴斯《樱桃的滋味》剧照
随之,眼前一片漆黑,直到整个世界被摄影机运转的白昼拧亮。阿巴斯扮演上帝,亲自出现在电影《樱桃的滋味》片场,摄影师和录音师各自忙碌着,远处是士兵们演习的呐喊声。那还是年代久远的1997年,距离阿巴斯真正去世还有将近20年。
电影《樱桃的滋味》男主角
那枚小小的樱桃是否拯救了一颗自杀的心,我并不关切。我只想知道,那个看似狡猾、却无比真诚的阿巴斯,他之所以找一个如此像他自己的演员来演男主,是否是对自己未来葬礼的一场预演?
我始终觉得,阿巴斯是用拍电影的方式导演了自己的死亡。而在我心里,即使他真的已然死去,但他的电影永远都不会死,因为大师的眼睛永远是睁开的。
阿巴斯与黑泽明的珍贵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