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仅仅存活了12天零6个小时。或许,这个时间还要更短。因为冯保明也不知道,他是凌晨几点钟没了气息。只有留下的出生手环和两张照片,证明他来过这个世界。“好好一个儿子,糟蹋了。”这句话已经被冯保明重复了无数遍。但凡跟人提起孩子的死,他都要感伤的说上几遍。
冯保明,湖北黄石市阳新县人,年近五旬。1989年到武汉当工人,因为受伤,自1994年开始当起了环卫工人。三年前,他将流浪在外的贺霞领回自己简陋的出租屋。今年春节,儿子出生。
新生儿带来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孩子病了。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一番抢救之后,医生告诉他“孩子死了,准备手续,处理了吧”。“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也无能为力。”武汉市救助管理站、未成年人保护中心办公室主任杨波对记者介绍,由于未征得家属的同意,无法对孩子的母亲进行精神鉴定,因此也无法对孩子进行救助。
孩子早夭
2月14日晚上,冯保明下班回到租住的家。“老婆”贺霞偎坐在床上,孩子仰着躺在贺霞怀里,身上只包着一件贺霞的外衣,“呃、呃、呃、呃”地有气无力叫着。“亲戚送给孩子的衣服,贺霞不给孩子穿,只用自己的衣服包着孩子,抱在怀里。”冯保明告诉记者。
贺霞没什么奶水,家里的奶粉也剩下罐底了,冯保明刮刮罐底,给孩子冲了一杯奶。这几天,孩子几乎天天哭,还拉肚子。冯保明建议贺霞,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贺霞反问:“你有钱吗?”冯保明沉默了。
两个人在一起的两年多,贺霞找他要过两次钱,他把两个月的工资全部给了她。其他时间,他提出“做锻炼”的时候,每次要给贺霞20元钱。“就是过夫妻生活,我俩把这叫做锻炼。”冯保明说自己没钱,工资从最初的200多元,涨到现在1600元一个月,这些年的工资全部寄存在侄女婿姜简手里。
姜简承认自己至今还替冯保明保管着5万多元钱。“在认识贺霞前,他相亲被骗了两万多块。我看不下去,把钱拿来保管,他要的话随时给他。孩子出生的时候,我给了他5000块。”冯保明说,他只在相亲的时候被对方讨要了3000多块,没有两万元那么多。
沉默之后,冯保明热了两个剩菜,喝了一瓶啤酒,沉沉睡去。15日凌晨4点左右,冯保明被贺霞的哭声吵醒。“她说孩子没气了。说是孩子吃完奶,趴着睡,呼吸不过来,憋坏了。”冯保明摸了一下孩子的脸,已经凉了。
冯保明拨打了120,到医院之后又给侄女婿姜简打了电话,姜简把消息告知了在武汉做小生意的妻弟冯进。姜简搭乘最早的一班车到武汉,赶到医院,医生已经结束了抢救。冯保明告诉他,孩子已经死了。
冯进赶到医院的时候,派出所民警也在现场,不知道谁报的警,民警正在调查孩子的死因。之后,冯保明和贺霞都被带到了派出所。冯保明说,派出所民警给他了一份文件,让他签字,说民政部门会将孩子处理掉。
“医院里检查、抢救的单子我看了,没要。我让叔叔同意由民政部门负责处理孩子,要不然他要出那些抢救费,孩子拿回来怎么处理也是麻烦。”冯进说,叔叔是个可怜人,生活能力有限,加上贺霞看上去精神不正常,亲戚们都担心孩子会养不活,但又不能强行把孩子抱走,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她在派出所骂我,骂我不是人,说不愿意跟我过了。派出所把她送回她父母家了。”冯保明黯然地说。
环卫工的“老婆”
冯保明的“老婆”是他扫地时带回家的。2014年7月底,环卫工人冯保明快下班的时候发现路边的那个女人还在,她已经在原地徘徊了整整一下午,头发凌乱,满脸汗。冯保明把女人领回出租房。女人叫贺霞(化名),当时刚刚30岁,从100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来。她给冯保明看了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冯保明比她大16岁,从此,两人就在一起搭伴过日子。
2017年2与2日,农历正月初六。早上7点半,冯保明推着自行车出门,往他负责清扫的巷子走去,这比往常出门的时间迟了半个小时,因为贺霞这两天喊着肚子疼,他不放心。上班的路程只要十分钟左右。环卫队的文经理说,特意把这条巷子安排给冯保明,因为工作量小,离他租住的地方近。
正值春节,马路上变得和平时不一样了。大批人口返乡过节,人和车显得比平时少,城市变得空旷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提着礼盒、烟酒,赶着去拜年;路两边的商户,门口挂的灯笼新红新红;巷子里的人家起得早,音响里放着“恭喜恭喜恭喜你”。
但这一切对冯保明来说,并没什么不同。在他十多年的环卫工生涯中,过年和平时一样,一个人从忙忙碌碌的人群穿过,走进僻静的巷子,在巷子两侧来回走动,扫走落下的枯叶、丢弃的烟头或者卫生纸,看到塑料瓶,就捡起来,屯着;下班的时候,去菜场捡些菜叶子,挂在自行车把上,哐哐哐哐地推回出租屋。
停好自行车,把巷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冯保明给贺霞打了一个电话,对方没接。贺霞最近脾气大,把手机摔得不响铃了,还删除了几乎所有联系人。干完活,冯保明赶紧往回走。
回到出租房的时候,贺霞趟在床上喊疼,电饭煲还是他出门时的样子,里边煮的粥没动过。出租房的左邻右舍,都回老家过年了,贺霞的喊叫没人能听见。“她说自己下不了床,我再晚回去一会儿她就死了。”冯保明赶紧跟队长刘林祥打了电话。几个在附近扫地的同事,先后赶到了出租屋帮忙,并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我们之前来看过几回,她不见人。我们说她怀孕了,冯保明不承认。”刘林祥说,把贺霞送到医院之后,工友们到超市买了一些奶粉、尿不湿和婴儿衣服。从手环上看,孩子出生在9点48分,是个7斤6两的男孩。
“我没娶过老婆,也没生过孩子。她总是喊肚子疼,我说去医院,她不愿意。谁知道生了个儿子!”冯保明说,在产房里医生要求两人提供身份证等证件,为孩子办理出生证明,贺霞不愿意,好说歹说才从随身携带的背包掏出那份身份证复印件给医生看,还不允许医生带走。最终,孩子没能办理出生证明。
难题
伴着春节的喜庆气氛,贺霞抱着孩子回到出租房,冯保明从孩子手腕上取下的两个手环揣在怀里。知道两人生活困难,环卫队凑了两三百块钱送到出租屋,一块、五块的都有。
冯保明租住的房屋,有一张双人床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是平时放电饭煲做饭的位置。墙角摆着一台旧彩电,墙角后边是一个狭小的卫生间,只有一个蹲坑。双人床靠墙的一边,堆放着各种衣服、棉絮。整个房间几乎容不下第三个人在里边转身。房间没有窗户,用冯保明侄子冯进的话讲,“在里边站五分钟就觉得憋气”。
孩子抱回出租屋之后,冯进提着奶粉、尿不湿去看望,还买了一辆小童车。“她不让我进屋,买的东西也不知道转手送给谁了。”在冯进看来,贺霞像一只狼,抱着孩子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包括冯保明也不可以随便抱孩子。
一位邻居大姐说,冯保明上班下班的时候遇到人有时候会打声招呼,贺霞几乎全年都在屋子里不出门,跟周围的世界无交流,只在冯保明下班走到门口,她会出来接过他手里的工具、衣服。“春节前看到过她大着肚子,我们都说她怀孕了。生的那天我回老家了,没见着。回来的时候,听说孩子已经生了。没见她抱出来过。”
冯保明的侄女婿姜简,在孩子出生之后,带着岳父从150多公里外的老家,坐汽车到武汉,找到了冯保明的出租屋。“我岳父是冯保明的亲大哥。他们兄弟四人,冯保明排老三,十几年前一个人到武汉来做环卫工。”姜简说,贺霞拒绝两人抱孩子,两人试着逗孩子笑,希望为孩子拍张照片,也被贺霞嘟囔“有病”。
冯保明说,大哥是老家村里的干部,劝说两人回老家办结婚证,然后把孩子留在老家养活,贺霞不愿意。“我一个月1600块工资,养不活三个人,想找社区办低保,社区也让我们办结婚证。”
江零社区工作人员柳萍说,曾接到其他居民反映,冯保明家里可能有人怀孕。“小冯的情况我们知道。当时担心出意外,上门劝说他们去医院检查,要么敲不开门,要么去的时候人不在家,反正就是躲着。在街上遇到小冯,问他老婆是不是怀孕了,他说没有。”
孩子出生后第二天,柳萍上班了,听说孩子已经生了,她和同事再次去出租屋。她们见到了贺霞,但几乎没能进行有效沟通。贺霞只向她们展示了那份身份证复印件。
根据复印件,柳萍找到了贺霞的父母、兄弟,并且联系到了其前夫。这些亲人和曾经的亲人在电话里说,贺霞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后来车祸受伤,脑子出现问题,离婚后独自流浪,家里人没办法接管。
柳萍后来又去过几次出租屋,劝两人办结婚证,以便符合申请低保政策,同时方便孩子登记户口,未来才能上学。她还劝冯保明带孩子去打预防针,以免出现不良后果。“她不愿意。结婚证也不办,医院也不去,让她回我老家她也不愿意。”冯保明说,贺霞脑子受过刺激,外人不理解她,他应该包容她。
救助
“孩子名都起好了,按照辈分起的。”冯保明说,孩子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从原来的出租房搬到了另外的地方,离上班的那条马路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新出租房里,一切的物品都没有归置,杂乱地占满整个地面。墙角一辆童车,堆满了空塑料瓶。
冯保明从出租房搬离之后,在社区负责流动人口管理的柳萍,将电脑里关于冯保明的资料,以及相关联系方式清空了。对于孩子的死亡,柳萍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惜”。
对于是否应该强行救助,武汉市救助管理站、未成年人保护中心办公室主任杨波称介绍,民政部门和社区如果强行介入,将孩子送到福利院或者救助中心,孩子父母可以起诉民政部门或社区,而民政部门和社区却拿不出相关法律依据。
“需要做精神鉴定,必须要获得家属甚至本人同意,在以往的实践中,经常会遇到阻力;即便鉴定结果证明贺霞有精神疾病,但具体哪种精神疾病可以判定无监护能力,相关法律只有比较笼统的规定,并无操作细则。”
2017年5月8日,武汉市人大发布公告,对颁布了17年的《武汉市未成年人保护实施办法》进行修改意见征集。杨波说,救助管理站也将救助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进行反映,希望出台具体操作标准,解决因准缺失而民政部门无法介入的困境。
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邱鹭风认为,冯保明孩子之死的过程,与南京“吸毒母亲饿死两女童”事件有类似的地方。“社区和民警也多次介入、帮扶,但还是没能阻止悲剧发生。”2016年5月,南京市正式实施《南京市未成年人保护条例》,对类似的情况进行了针对性细化。
“南京标准化委员会制定了对父母监护能力的评估标准,并且形成了社工、专家团队和民政救助部门多环节协同的干预救助模式。如果评估认为需要进行精神鉴定,公安部门和民政部门会协调完成鉴定,根据鉴定结果和操作标准,法院临时撤销父母的监护权,将孩子放到安全、稳妥的成长环境中。”邱鹭风认为,各地的法律法规细则完善过程中,职能部门应该积极“有所为”。
他表示,现有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以及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和民政部在2014年出台的《关于依法处理监护人侵害未成年人权益行为若干问题的意见》,均对父母监护不到位的情况进行了规定。这些现有的法律框架,足以支撑民政部门、公安部门和社区尽早介入类似事件。
如今,冯保明的手机里还有一条只有一个字的短信。贺霞被送回老家之后,他不放心,拨打贺霞弟弟的电话询问,对方只回复了一个“在”字,表示贺霞已经回到父母家。贺霞的弟弟说,姐姐在家挺好,不愿意再提之前的事。
此外,冯保明床头的小破包里保存着两张照片和孩子出生时的手环,照片是他用手机给孩子拍的照片,在街头花了两块钱打印出来。照片黑黢黢的,隐约能辨别出上边有张胖乎乎的脸。这些是“老婆”和孩子留给他仅存的印记。
“孩子死了,我不怪她,她年纪小,受过刺激。”听出旁人对贺霞的责怪,冯保明有点生气,特别反对别人说贺霞精神有问题。他说,还想问一问贺霞,愿不愿意跟他过。(文中冯保明、贺霞、冯进、姜简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