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湜,字持正,进士出身,仕至工部郎中。工部相当于现在的建设部,专管盖房子的。
这哥们啥都好,就一样不好,性急。急的不要不要的那种急。一次被蜜蜂蜇了手,就让奴仆出去高价雇佣巷子里的小孩儿,赶紧去把蜂巢给我捅了。不大工夫,蜂巢堆了一院子。又让人用石杵赶紧捣碎,把里面的蜂蜜弄出来,给他涂在手指上止疼。
尝为蜂螫手指,因大躁急。命奴仆暨里中小儿辈,箕敛蜂巢,购以善价。俄顷山聚于庭,则命碎于砧儿,烂于杵臼,绞取津液。以酬其痛。
还有一次让他儿子抄诗,一字写错,跳脚大骂,让人取手杖没到,抓住儿子胳膊就咬,咬的鲜血直流。一字小误,诟詈且跃。手杖不及,则啮腕血流。
就这性格,当然跟谁都合不来,谁都不待见他,于是就跟皇帝请调,我要到洛阳工作。
有人说,就这情商怎么当上大官的。因为人家科班出身,有才啊。气貌刚质,为文古雅,恃才傲物,性复偏直。
一句话,任性。有才就是任性。其实有啥都能任性,只要你有的别人没有。
到了洛阳人生地不熟,当然没有他凿的杏核。好长时间不提拔,当然就这脾气想提拔也难,不提拔当然官小,官小当然工资低,工资低当然穷,人一穷当然没朋友。没朋友当然吃不开饭。
省奉其微,困悴且甚。尝因积雪,门无行迹,庖突不烟。
但是是金子就会发光,不管你脾气有多么差。其实如果你绝对有才,那么有脾气未尝不是优点。当时镇守东都洛阳的宰相裴度看他过的不容易,以美词厚币,辟为留守府从事。湜简率少礼,度亦优容之。
没事,艺术家么,不拘小节正常。每天活在套子里的庸人才会用一大堆所谓礼节把自己圈起来而且自认为懂事。
裴度信佛,但是自己讨平乱贼杀了很多人,恐怕因此折了阳寿,就用讨贼皇帝赏赐的钱盖了一座寺庙,备极壮丽。
盖好之后,就想着立块碑,说说自己为啥要盖。超度那些战死的亡魂。首先想到的枪手是当时文名大盛的白居易。白居易在当时可是学术超男,红遍大江南北啊。上到帝王将相,中到文人墨客,下到贩夫走卒,以至好多演艺界人士,谁要说自己不会背几首白居易的诗,那真没法出门见人。
当时皇甫湜也在座,马上发飙,你看我在这儿坐着不用我,却用远在长安的白居易,现钟不打打铸钟,这是要闹哪样啊。你敢说我的文章不如他的好,就如用宝琴比作干柴禾。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要是不用我写这篇文章,我立马辞职走人。
忽发怒曰:"近舍某而远征白,信获戾于门下矣。某文若(若字原空缺,据黄本补。)方白之作,所谓宝琴瑶瑟而比之桑间濮上也。然何门不可曳长裾,某自此请长揖而退。"
在座宾客大惊失色,什么脾气这是。幸亏裴度大度,宰相么,肚里能撑船。给他说好的,皇甫啊,是这样的,我不是没看到你在座,我是怎么想的呢,是这么想的。这不是您是大拿,是唐朝年度最佳枪手么,我怕跟你说写这种屁文被你拒绝了,那我多没面子不是,所以就没敢请你。现在既然您想写,那再好没有了。
宾客无不惊栗。度婉词谢之,且曰:"初不敢以仰烦长者,虑为大手笔见拒。今既尔,是所愿也。"
皇甫湜消了点气,领了任务回家,要了一斗酒喝了半斗,乘醉挥毫,其文立就。第二天誊了一份交给了裴度。
裴度看了半天,愣是没认下来,连句都断不了,叹息道,艾玛,不明觉厉啊。
明日,洁本以献。文思古謇,字复怪辟。度寻绎久之,不能分其句读。毕叹曰:"木玄虚,郭景纯江海之流!"
然后赏赐宝马名车,玉器古玩,还有一千匹绸缎,亲自写了一封感谢信,让身边亲信带了,给皇甫家送去。亲信边走边想,这帮文人就是牛逼,一篇文章挣这么多钱,比我干上好几辈子都多。
以后有了儿子,打死也得让他念书。不念书不如打死。
高潮来了,你没想到的高潮来了。
湜省书大怒,掷书于地,谓小将曰:"寄谢侍中,何相待之薄也?某之文,非常流之文也。曾与顾况为集序外,未尝造次许人。今者请为此碑,盖受恩深厚耳。其碑约三千字,一字三疋绢,更减五分钱不得。"
皇甫湜把裴度的亲笔信扔到地上,破口大骂,你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不带这么消遣人的。我的文章能跟白居易那种三流文人写的狗皮文章比吗。我这辈子除了给顾况的诗集作过序,别人想让我写一个字没门。现在给裴大人写碑文,也是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有人情在里面。
我要价不高,一个字三匹绸缎,这篇文章大概三千字,一共九千匹绸缎。少一个大子儿都不行。
我刚百度了一下,唐朝一匹绸缎大概30米,一米大概一百块钱,一匹就是三千块,九千匹就是27 000 000。莫言先生写了一辈子书,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才给了700多万,顶人家一个零头。
小校既恐且怒,归具告之。僚属列校,咸振腕愤悱,思脔其肉。
跟班回去一报告,大家怒了,怒的不要不要的那种怒,都想把他活剐了吃涮锅那种怒。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要怒的怒。
度闻笑曰:"真奇才也。"立遣依数酬之。
但是裴大人笑了,给他。人家就值这个价。
自居守府正郎里第,辇负相望。洛人聚观,比之雍绛泛舟之役。
此事马上轰动洛阳城,大家伙竞相出来观看,万人空巷,拉绸缎的牛车从裴度家一直排到皇甫家,比高峰期帝都的车都堵。
湜领受之无愧色。
皇甫湜的老师是韩愈。韩愈曾经给他写过一首诗。
敲门惊昼睡,问报睦州吏。手把一封书,上有皇甫字。拆书放床头,涕与泪垂四。昏昏还就枕,惘惘梦相值。悲哉无奇术,安得生两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