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片擅于展示恐惧。看银幕上鬼影幢幢,化妆技术巧妙让观众不敢直视,那是视觉上的恐惧;出戏院后草木皆兵,故事情节影响行为判断,例如凶残歹徒潜入住宅,对居住空间不安;古老诅咒带来怨灵,对异界信仰不安,都是精神上的恐惧。
科幻恐怖片《异星智慧》(Life,2017)做了一次完整的示范,借由六个主角来展示六种不同的恐惧感。表面上来看,《异星智慧》的技巧仍在于展示肉体痛苦,角色死相奇惨,不只断手断脚、侵入体内,还能配合太空环境,变化出各种平常难以预料的死法,超越了真实的肉体经验,这些都是脱离观众想像的痛苦展示。不一定能留下阴影,但确实很有效果。
然而,对照回六个主要角色,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脆弱与无助,这是科幻惊悚片最喜欢选用的主题,观众在安全的影厅内想像外太空的不安感。六个角色、六种错误,就有六类属于人类的不同恐惧感。
力量与智能:Rory和Ekaterina
在故事真正开始「出错」之前,配乐是柔和甜美的,强调探索与发现的美好。花比较多时间树立六个角色各别不同的角色形象,是电影前段几乎有些沉闷的原因。
莱恩雷诺斯饰演的 Rory 在片中强调伙伴形象,英国科学家修碰到危机的时候,Rory 一马当先执行救援。这个角色的死亡表现出人类在肉搏上的脆弱:手持强力武器的壮年人类男子也无法伤害初生的外星怪物分毫,怪物卡文展现速度与力量,用入体凌迟的方式破坏了 Rory 的身体。力量最强的 Rory 第一个赴死,观众可以想见,剩下五人与卡文对打也不可能会有胜算。剧本给出一个下马威。
Rory 死后,行动指挥官 Ekaterina 试图修复太空船并回复通讯功能,未料被卡文拦截之后击杀。 Ekaterina的死亡显示出人类们对卡文智力的错估,卡文搜寻目标的反应速度和判断如何生存的行为模式都在主角群的预料之外。 Ekaterina 死后,尸体飘向太空,卡文却笔直往太空舱跳跃,撞击舱门玻璃窗(延伸为镜头、观众视角),再快速离开寻找下一个出口,看起来就像嘲笑。
电影前段的前两个受害者,分别给予卡文展示力量与智能的空间,力量不足、判断不周,都导致角色惨死在极端痛苦的状况中。有趣的是,电影中刻意展示了 Rory 和 Ekaterina 的尸体,你可以看到死去的 Rory 在实验舱中失重漂浮,这是一个更让人不安的概念。
自然与人类:修和翔(Sho)
科学家修对外星怪物卡文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爱,他试图用自然的丛林法则去帮卡文的行为做解释:生存的本质就是破坏,卡文为了生存残杀人类,而不是为了爱憎。这个哲学式的理解并没有被旁人接受,然而修依然牺牲自己成全了卡文,用一种抚育的姿态赴死。
日本科学家翔则完全相反,他拥有电影中最好理解的行为动机:为了家人而活,这让他在关键时刻显露出来的胆怯看起来特别立体。翔最后的举动出自错误判断,葬送了保护地球免于危难的可能性,却也源自他希望能自保的心理状态。
这两个人的死亡是微妙的对照,修的脚有伤残,在无法充分感知的状况下被放血致死,但即使他中途意识到卡文的存在,也没有第一时间警告同伴,修对卡文的偏爱展现人类对自身的嫌恶;翔在慌乱中牺牲了地球的支援部队,因为接近支援部队是他能够存活的最大希望。这是一个难以怪罪的判断,却葬送了地球脱困的最大可能。
我们是否有资格显示自己的定位超然于自然规则之上,又或者我们是否有资格能安定地在自然规则中不受覆灭?修选择放弃抵抗、翔则没有足够的运气能够回到妻小身边,甚至某种意义上还葬送了她们的生命,这是讨论人类定位的连环悲剧──无法建立新规则,也不能在旧有规则中安存,不管从哪个层次看,我们都只是浩瀚宇宙的一个黑点。
归属,防御:大卫(David)和米兰达(Miranda)
电影中剩余的两位主角开了美国类型片英雄的一个玩笑。他们都拥有明确动机,大卫正在突破人类待在太空的最长时间纪录,米兰达则有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卡文侵入地球的任务。
大卫有孤独心理,杰克葛伦霍擅长阴暗或阳刚的不同表演方向,我们看到大卫前段在船上朗读文学被众人嘲笑,明显有社交障碍,对社会抱有轻微敌意,美其名是在太空完成任务,但实际上则是在逃避地球生活。米兰达相对少了一些动机诠释,却有明确的防疫官任务,设定上牺牲所有队员也要确保不会有任何外星物种回到地球,她将任务目标藏在心底,不敢告知队友。
电影的最后,透过一个与经典惊悚电影《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1991)相似的剪接方法,摧毁了最后两个角色的垂死挣扎。大卫被送回地球,并且在无法沟通(语言障碍)的情况下成为助外星怪物入侵的最后一根稻草;米兰达没能把警告讯息带回地球(虽然前段暗示地球方已有防备,是故事缺失),在哀嚎声中被流放至外太空。
《异星智慧》就这样从六个角度先后摧毁了每个希望:我们期望 Rory 用力量打倒卡文,失败了;我们期望 Ekaterina 可以成功联系地球总部,失败了。我们期望修警告队友,失败了;我们期望翔能够安全回家,失败了。我们期望大卫可以完成他的梦想,在孤独的认同中实现自我、期望米兰达可以扮演恐怖片中的女性悍将,成为拯救世人的救命信使,期望他们两人化身好莱坞商业片英雄的阴阳典型,但是他们都失败了。
回到原点的玩笑:嘲讽
然而,我对《异星智慧》的最后一个处理其实不甚满意。一旦外星怪物入侵地球,就破坏了原本这个故事的原貌,电影不再只是太空船上的恐惧寓言,而是一场灾难片型的人类浩劫危机。要摧毁观众的最后希望,应该会有更好、更含蓄的手法。电影最后用哭喊、尖叫表现出声嘶力竭的绝望气氛,演员表现虽然得点,但不免俗气。
回到原点,《异星智慧》最有趣的玩笑反而应该来自卡文的命名。电影最开始,美国人让小学孩童用学校的名字命名首次发现的外星生物,并在广场上全程转播过程,队员来自世界各地,让全世界观赏这开创性的一刻。
思考一个问题即可:这个充满爱、童趣、世界大同的过程,产出了「卡文」这个名字,而当故事中的人类在不久的将来回忆这些片段,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