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的美国有点乱,很像六十年代又重新过了一次。就在上周,我的两所母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纽约大学在两天内相继发生了大规模的学生抗议,都是反对极端右翼人士的演讲,并且都发生了暴力冲突。这两次学生抗议,其实也是美国这一年来种族问题这个伤疤又一次的流血发炎。
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抗议活动
种族问题作为美国这一年的关注焦点,自然也在电影界,甚至影评界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在去年“奥斯卡太白”的指责下,今年的奥斯卡提名了《藩篱》、《月光男孩》等多部关注非裔美国人生活的电影和多位非裔演员,尤其是纪录片单元,恨不得一多半都是种族题材。
月光男孩 Moonlight (2016)
即使这样也没有逃出舆论对“奥斯卡太白”的批评。很多影评人对《爱乐之城》压倒性的提名表示不满,甚至借用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称《爱乐之城》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白”(The Unbearable Whiteness of La La Land),尖锐的指出《爱乐之城》中约翰传奇作为非裔演员的边缘化。他饰演一个要用改革爵士来毁掉爵士乐传统的乐手,而瑞恩·高斯林饰演的白人键盘手居然是黑人创立的爵士传统的拯救者!
约翰传奇&瑞恩高斯林
影评人Geoff Nelson更进一步指出,爱乐之城中的怀旧倾向实际就是“白人幻想”,幻想回到那个只有白人可以和谐生活的时代。连纽约时报对《爱乐之城》影评的标题“让歌舞片重新重要起来”(Make Musicals Matter Again)也被批评抄袭川普的竞选口号“让美国重新伟大”,而这个口号本身的怀旧意味,就是“白人幻想”的核心。
除了《爱乐之城》,《海边的曼彻斯特》也躺枪了,这部关注白人中产伤痛的情节剧,被毫不留情的批评为“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对白人族群外的观众没有任何意义。”更委屈的是几年前上映的《少年时代》,他被拿来和相似题材的《月光男孩》做对比。“一个生活中德州的白人直男的成长故事可以直接叫Boyhood,而黑人同性恋男孩的成长故事则被看成一个与种族和性向相关的特殊故事。”
少年时代 Boyhood (2014)
其实,2016年如此鲜明的种族对立,和如此尖锐的电影意识形态批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事实上, 从电影的幼年时期,种族问题的种子就深深的植根于这个艺术形式。格里菲斯的两部巨作《一个国家的诞生》和《党同伐异》,除了引起美国社会的巨大震动,让已经散伙的三K党死灰复燃,也奠定了叙事长片的基本叙事模式。
在美国电影百年的成长中,种族问题始终如影随形,从第一部有声长片《爵士歌手》,到鸿篇巨制《乱世佳人》,无一不伴随着极其复杂的种族和道德的讨论。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经过了六十年代的如火如荼的平权运动,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讨论和反思,美国还是在与《一个国家的诞生》中“白人压迫黑人,黑人强暴白人”如出一辙的情节剧怪圈里越陷越深呢?
为什么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我有一个梦想”“黑命也是命”的抗争后,种族对立反倒越发严重,美国社会越发撕裂呢?
一个国家的诞生 The Birth of a Nation (2016)
怀着这个问题,我花了半天时间,集中把《隐藏人物》、《藩篱》和《月光男孩》都看了,看得我脑仁都疼了。坦白讲,这三部电影都制作精良,但都很难看,越看心里越堵得慌。
隐藏人物 Hidden Figures (2016)
在《隐藏人物》中,导演费尽心思讲述了三个非裔知识女性,在冷战军备期间,为NASA工作的故事。她们勤奋且有智慧,遭受不公平待遇但懂得理性抗争,拼尽全力争取梦想。在这个政治正确,而且是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里,非裔,女性,完全是人们对美国黑人刻板印象的绝对反面。而白人男性则完全站在她们的对立面,自大,傲慢,对随处可见的种族歧视视而不见。
但让人总感觉不对劲的是,不论真实的这几位黑人女性是否在乎,影片对她们成功的描述,完全是通过白人,男性,对她们的认可。她们的努力让白人老板砸掉了有色人种洗手间的标志,白人法官签署了同意黑人女性到白人学校进修的法令,赢得了男友的尊敬。从某种程度上,男性,白人,是这个社会的标杆,而她们的努力,只是让这个“标杆式”的社会承认了她们。
换句话说,套用女权导师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着名理论,白人是美国社会评判中的主体,而非裔美国人则是不折不扣的“他者”。细思恐极的是这种他性不仅是由白人社会构建,更是由黑人社群自我构建的。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月光男孩》,与其批判《少年时代》的导演林克莱特敢于光明正大的把一个白人直男的成长故事叫做少年时代,不如思考一下,为什么白人男性在描述一个成长故事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在讲一个“白人”“直男”的故事,而《月光男孩》则从头至尾要强调种族和性向?
月光男孩 Moonlight (2016)
三部电影里,最有可能达到一定反思深度的是讲述非裔底层悲剧的《藩篱》,可惜电影毫无悬念的失败了。这部由获托尼奖的百老汇话剧改编的电影由丹泽尔华盛顿自导自演。华盛顿饰演一个非裔底层以捡垃圾为生的社会老渣,电影花了四十分钟描绘他在自家后院游手好闲的耍嘴皮子,和忠实的白人跟班喋喋不休的吹牛打屁。
由于电影几乎原封不动的照搬了话剧,大量故事信息全部由对白传达。从华盛顿没完没了的吹牛中,我们知道了他的悲惨往事,少年时的棒球梦被种族歧视打碎,父亲暴戾无知,又由于种族歧视刚结婚就坐牢十多年,孩子全靠老婆含辛茹苦带大。又吹嘘了一通和老婆感情如何如何深,每到发工资的时候薪水一定交给老婆。
藩篱 Fences (2016)
然而在我们刚要同情他的遭遇,欣赏他模范丈夫的时候,画风突变,靠无照驾驶坑蒙拐骗当上司机,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后,男主居然出轨了,而且小三还怀了孩子。男主和妻子的坦白也是把出轨说得十分清新脱俗:“她让我能做自己了。”完全没考虑到妻子为了她也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后来小三生孩子难产离世,男主就把私生女往老婆怀里一放,说“孩子是无辜的”,就甩手不管了。
这位曾被歧视和虐待的底层黑人,不仅在对待自己儿子时,像当年父亲对自己一样简单粗暴,重演了扼杀孩子运动梦想的悲剧,而且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才知道,他的房子也是靠侵占因战争而脑部残疾的弟弟的抚恤金得来的。
如果说造成底层黑人悲剧的第一道藩篱是种族歧视,那么真正的藩篱其实是人性的自私和整个族群的短视。电影中的妻子不仅放任了丈夫的胡作非为,还在儿子决定反抗的时候用道德和自我束缚圈住了儿子。可以说,这道内心的藩篱才是致命的。
然而电影的主旨显然并不在反思,而是结束在妻子兄弟对他恶行的无条件原谅,和他从天堂(上帝啊!这样的千年老渣男还能上天堂)射来的一道阳光中。很显然,在这部影片中,种族作为一道万能归罪的藩篱,也束缚住了导演应有的反思。
那么,美国百年来种族问题的死结到底出在哪里?加州伯克利大学教授琳达威廉姆斯在她研究情节剧的一本专着中似乎给出了答案。这本书名为《Playing the Race Card: Melodramas of Black and White from Uncle Tom to O. J. Simpson》(打种族牌:从汤姆叔叔的小屋到OJ辛普森看情节剧中的黑与白)。
书中提出,种族问题的复杂,在于叙事的双方都在种族问题中揉进了一条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的伦理道德——受害者正义。如同耶稣受难本身使其成圣,在我们谴责施暴者的同时,原本与道德无关的受难者本身就悄然站上了道德高地,而这成了所有情节剧的道德公理。
这种用受难凸显主角的善良的手法,从格里菲斯时期就已经运用得很纯熟了,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丽莲吉许为代表的南方白人女性的善良和楚楚可怜,正是由野蛮黑人对她的施暴而凸显的。有趣的是,为了反击《一个国家的诞生》,非裔女性导演拍出的黑人版《一个国家的诞生》——《门内》,也采用了与格里菲斯如出一辙的手法,用黑人女仆被白人奴隶主强暴来表现主角的善良和无辜。
门内 Within Our Gates (1920)
威廉姆斯进一步用911的例子提出了特别大胆的一问:“那些因911事件而猝然离世的双子塔里的上班族们,难道仅仅他们遇害了就是圣人了吗?”
如果顺着着一问继续想,911作为导火线,引发了伊战,伊战泥沼又蝴蝶效应般的引出中东乱局,IS,难民潮……受害者轮流获得道德伦理的同情,陷入互害的怪圈,其实和百年来美国黑白种族无休止的互害是一样的道理。
有趣的是,威廉姆斯的书名“打种族牌”出自震惊全美的O.J.辛普森杀妻案中律师的一句名言。而关于辛普森的电视剧和纪录片也恰好在2016年几乎同时播出。
两部片子都是上乘佳作,但后者展现出的现实,和现实中的戏剧性和荒诞感,显然让虚构显得黯淡多了。这部名为《辛普森:美国制造》的纪录片也提名了奥斯卡最佳纪录片。这也是我看过的,2016年唯一好看的种族题材电影。
辛普森:美国制造 O.J.: Made in America (2016)
辛普森杀妻案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大案,运动演艺双栖的黑人明星被指控残酷杀害白人前妻和白人服务生,与半个世纪前的情节剧戏码是何其相像!然而这种戏剧化也是老百姓最买账的,辛普森被判无罪的惊天大逆转,更是戏剧化到极致。对辛普森世纪审判的关注,超过了总统演说,成为了美国历史的重要一刻。
OJ一家于<白头神探3>首映礼
即使讲述的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事件,这部纪录片也做到了给人新的思考。虽然这部片也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白人视角的立场,如指责辛普森成名时对黑人身份的洗白,和陪审团的非理性。
但大量现场视频和录音本身的呈现,加上除了关注案情本身,纪录片拓宽了案件本身的深度和广度,加入了对辛普森一生和美国社会种族对立的描述,让人对现实本身的荒诞感到唏嘘。被美国社会制造的这出辛普森悲剧本身,将美国社会的种族性别阶级伦理等几乎所有症结,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出身黑人贫民家庭的辛普森,父亲是同性恋,家暴过妻子孩子。长大后的辛普森以运动天赋和超高的情商赢得白人群体的尊重,他在跨越阶级的同时淡化了自己的黑人身份,与上流社会的白人交好,与白人女子结婚。“我不是黑人,我是O.J.辛普森。”
登上阶级顶端的辛普森拥有一切,这种光环蒙蔽了白人妻子妮可和其家人的双眼。她在第一次与辛普森约会时就被强暴,但却义无反顾与其结婚。由于全家人受惠于辛普森的经济利益,她被家暴多次后才选择离婚。整个社会对身处上流社会的辛普森也极度纵容。妮可家暴报警后警察对辛普森的处罚居然是打慈善高尔夫作为劳役!
讽刺的是,洗白了的辛普森在杀妻案中却被黑人肤色所救。除去洛杉矶警方的取证程序不合法的原因外,种族牌成了陪审团投票的决定因素。陪审团成员之一甚至直言此案就是对白人的报复。辛普森被判无罪的消息公布时,场外黑人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更讽刺的是宣判后的辛普森被白人排挤,只得回到黑人族群。在次年的民事法庭因陪审团白人占多数被判罚巨额罚款,为生活甚至出演畸形秀,出版“自白书”把自己作为奇葩展览给娱乐致死的美国社会。
在辛普森因为一个看上去像是被下套了的“持枪抢劫”而第三次被审判,又被白人法官报复性的重罚了三十三年。锒铛入狱后,他也彻底被黑人族群所抛弃,黑人担心他会败坏族群的形象而撇清称:“他不代表黑人,他只是辛普森。”
三次审判,没有一次做到公正。辛普森被白人与黑人冤冤相报的种族牌裹挟,成为了彻头彻尾美国制造的悲剧。
在英语中情节剧化“melodramatic”,是一个带有贬义的形容词,类似于说,一件事太狗血了,太琼瑶了。对于威廉姆斯,情节剧令人厌恶的是他用非黑即白的善恶观蒙蔽了批判性的思考。而打种族牌其实也正是这样一种非黑即白的做法。他蒙蔽了格里菲斯的观众,蒙蔽了辛普森案的陪审团,在2016年,或多或少的,也蒙蔽了大选的选民,好莱坞的电影人,和走进电影院的观众。
希区柯克可以自然的讲一个白人中产变态的故事,而且讲出人性的复杂。因为他没有想自己在讲“白人男性中产”,而是只是想讲一个变态的故事。也许,只有当非裔导演们在拍电影时不再“打种族牌”,他们的电影才真正好看起来,种族平权也才真做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