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这时候远远地跑过来,羊倌起初看他只是饱满的一枚圆点,走近了才瞧见满脸就像裂开的石榴,嘴巴一张一合。
羊倌什么也听不到,却看清楚了书记手上抖动着的,粉扑扑,哗啦啦,一沓钞票。书记狠狠把钱塞在羊倌怀里,紧接着挥舞两副手指头都不够用:“卖了卖了全卖了,果然是镇上羊蝎子城的大老板,阔气!”
“我的羊丢了……”
羊倌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书记,然而这并没有妨碍书记继续说话:“羊蝎子城!知道么?你羊倌儿这百十头羊——”
“一百头,”羊倌不合时宜地纠正书记,“我的羊丢了一只。”
“一百头?”书记斩钉截铁地说,“一百头也不够镇上吃一天的!”他接着说,“全宰了!”
起初是三两头地杀,到后来五头十头一并宰:“讲道理,大伏天吃羊肉不见得滋补,可架不住镇上的夜市热火朝天啊!烤全羊烤羊排烤羊腿手抓白条,镇上的可不个顶个会吃?”圆乎乎的羊蝎子城老板说着话就把狭长的片儿刀攮进羊脖子,那些蠢羊咕嘟几口血沫子就死了。
羊倌无动于衷,神态倦怠,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从山谷之中,传来“咩咩”的怪响。他接下书记的钱也不走,就抱着仅剩的那只羊崽子,看城里人一头一头宰杀自己的羊,怀里小羊虽然还没开始吃草,但也嚼着嘴巴子,像是倒仓,末了一天,它正钻在老母羊肚皮底下啜奶,刀子就捅死了母羊。
羊蝎子城老板抄着一双黏糊糊、血淋淋的手递给羊倌又一沓钱。羊倌没有接,弯腰去把母羊肚腹下面的小崽儿拽出来。
城里老板摸不着头脑,客气地说:“明年还上你家牵羊!”
羊倌已经转身要走。
“还有你的钱呢……”
羊老板只好拣一块石头把钱压在桌子上,再跑到院子里,看那羊倌神色黯然。
“老板,我的羊丢了。”
他披着早先那块羊皮,从偏所走了。
11
关于“东山羊赶到西山去”的故事基本就是这样。
事后,上头依照千头养殖规模拨了扶植款,书记如约给羊倌儿牵来又一百头小羊,顺带修盖羊棚,屯下三千七百斤豆杆过冬。
打那以后,村上但凡提到羊倌这个老光棍儿,无不是“啧啧啧”咂摸嘴:大家谣传,说他羊倌儿发大财,吃喝嫖赌抽,撂下一窝棚的小羊咩咩瘦似马猴;说他羊倌儿长气派,砌砖盖楼娶寡妇;再说他钱财面前昏了头,丢了庄户人的本分……
而我们呢?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羊倌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数羊。
听说只有县城省城的有钱人,只有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才数羊,可他羊倌儿数个什么劲呢?天亮到天黑,越数越精神。说实话,他这几头羊,就连村上刚上学的铁锤,铁蛋和王二憨都数得一清二楚:“一百只,”他们冲羊倌喊叫,“一根油条俩鸡蛋——一百!”
可这家伙还是袖着两手,臂弯里盛着他的小羊崽子,检阅部队一般,一五一十数过去:“……五……十七……六十八……”
等到这一天的羊数完了,羊倌再一次沮丧起来,“少一只……”
他在嘟囔。他把羊扔掉,再从铁丝上取下干羊皮。
“少一只羊……”
他回头冲我们解释:“我丢了一只羊。”
我们就告诉他说我们知道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将是羊馆儿留在村子里的最后一句话。
没人搭理,他就独自朝前走了,我们站在村头猪圈上,看他穿过竹林,翻过土丘。他披着那身灰白羊皮走走停停,越走越远,越走羊馆的脊背越躬得厉害。似乎是累得够呛,我们终于望见他伏下身躯,手脚并用,缓慢挪动。
天色已经很暗,羊倌就变成一个灰点点。
“羊倌儿也变成羊了吗?”